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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如昔日一般美丽,但是早已不是当年那柔如弱柳的少女,面上透出成熟坚毅之色,回纥本是民风强悍之族,芙晴在那里生活多年,竟改变了许多。
一别已是四载有余,我们相对而视,无语凝噎。
我正欲起身去迎接她,她却早已行至我榻前,眼中泛起泪光,扶住我说道:“姐姐不可轻易行动,此时期至关紧要,姐姐务必保重。”我闻她之言似乎经历过一般,有些诧异,她早已接着说道:“妹妹在回纥已与汗王生育了一双儿女。”
我数年来不闻她之音讯,此时突然得知芙晴已有子女,自己有一对外甥,甚是高兴,问她道:“他们一定是机灵可爱,现在何处?长得可与你相似么?”
芙晴面上神情冷漠,眼中射出一缕仇怨的目光说道:“他们的确既可爱又聪明,与他们父汗一模一样,如今应是在他们叔父身边。”
我拉住她的手道:“你在回纥数年来过得可好么?回纥王待你如何?”此问萦绕我已久,终于有机会问她了。
她眼睛里雾气迷蒙,说道:“汗王待我真的很好,我们真心相爱,却不料……”
我知道牟羽可汗已归降大唐,但是芙晴为何会如此怨恨牟羽?莫非阿布汗之死与其弟有所关联?
芙晴在回纥应该曾经有过一段幸福美满的生活,却因唐军来袭,所有的幸福毁于一旦。
亲手摧毁她幸福之人,正是我腹中胎儿的父亲。
四年前是他将芙晴送往了回纥,四年后仍是他将芙晴自回纥带回。但是芙晴不是物品,她与阿布汗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那里是她的家园。
和亲女子本已足够不幸,更不幸的是阴错阳差之下,放弃与韩王之恋的芙晴,竟然与阿布汗真心相爱,却不得不被两国交兵的战乱所拆散,阿布汗饮恨自刎,芙晴被强行带回京都。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是我。
我悲泣道:“都是姐姐害你如此,姐姐万死难孰其罪。”
芙晴垂首道:“姐姐可还记得妹妹昔日辞别姐姐时所言?恐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数,怎会怨怪他人?我本要随汗王而去,但是汗王嘱咐我定要将一双儿女养育长成,只恐我那可怜的孩子……”说至此处,我已见到她的眼泪滴落在衣襟之上。
天下所有的母亲,爱子之心一般无二,她此时此刻定是万分担忧想念自己远在回纥的儿女,那两个孩子都不会超过三岁,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大唐的郡主。
皇帝将她带回京都,到底是对是错?
我问道:“那皇上如何安排你将来之事?”
芙晴凄然道:“皇上他将我欲将赐予韩王,我已婉言拒绝。韩王在军中曾见我一面,但过去之事我早已忘记,怎能辜负汗王待我之情意?”
皇帝本有玉成韩王与芙晴之事,却不料芙晴竟如此坚决。
我缓缓点头道:“你自己如何打算?尽管对姐姐说出来,姐姐一定相求皇上应允。”
她眼中闪现一丝欣慰,说道:“我如今只不过是勉强度日,待完成汗王之托付,他们兄妹二人长大成人之时再相从汗王于地下。”
我视她说道:“你可愿意再去回纥么?
她思忖片刻,坚定无比的点头。
皇帝已经将芙晴送往回纥,赐予公主尊号,牟羽畏惧大唐,自然不敢慢待他们母子三人。
芙晴此去,便是一生一世,她决不会再回头。那里有她最关心亲近之人,有她生命的延续和对爱人的承诺。
这路本是她自己抉择。
所谓爱情,原来如此简单。
但恐红尘虚白首
皇帝亲征大胜回朝,国事更加纷繁复杂,我腹中胎儿渐渐长大,他似乎不再忌惮后宫诸人言辞,将我仍旧迁移回天香水阁居住。
回宫不及一月,我正凝神遥望湖面风景,却听外面一阵喧嚷纷乱之声,正在诧异,李齐运进来回禀道:“明月楼突然失火,皇上移驾前往,请娘娘勿怕。”
明月楼中有许多先帝代宗手书遗迹,天干物燥若是火势蔓延,遗迹必然尽毁,这火是天灾?还是人祸?
无论如何,这并非吉祥之兆。
水阁中寂静无声,将近午时,宫人似乎都在合眸打盹身后一阵微风掠起,我惊觉回头,居然看到了卢杞。
他久久凝视着我宽大的袍服,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和关爱之色,与皇帝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怔立许久,才缓缓靠近我,声音无比沉痛悔恨,说道:“茉儿,我让你承受如此苦痛,却不能陪在你身旁,你惩罚我吧。”
我并不看他,冷冷说道:“看来今日明月楼那场火并非天灾,是有人故意为之了。丞相本是朝臣,擅闯后宫,不知该当何罪?皇上即刻便会归来,请丞相速离此地。”
卢杞眼中神色极为古怪,说不出是怨恨还是痛楚,说道:“茉儿你猜得不错,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来见你一面,只为问你一句话,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腹中孩子……是谁的?他果然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么?”
我整个人几乎要接近崩溃,卢杞在怀疑我腹中胎儿的真实身份,他若是有心推测我的孕期,一定会有所怀疑。
我迎向他期待质疑的目光,语气坚决道:“他当然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丞相关心皇上子嗣之心,似乎太过分了些。”
卢杞似乎为之一震,视我的眼神仍是无限怀疑,沉声说道:“茉儿,你为何不告诉我实情?为何要独自承受这一切?你在他身边这些年并没有为他生下儿女,怎会突然有?错的人本就是我,对你亏欠的人也是我,你骗不了我的。你可以欺瞒所有的人,但是你不可以欺瞒我,你一定要对我如此残忍么?”
他眼中居然闪烁着泪光。
我从未见到过卢杞如此失态过,他那淡然从容的态度仿佛不会为世间任何事情而改变。
我摇头说道:“丞相疑心过重,自然会如此想像,但是这个孩子真的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与丞相毫无关系!”
他应道:“好,我相信你所言就是。我今日来此,只为明白此事真相,还要带你出宫去。”
我只觉震撼,问道:“我不知道丞相此言何意?为何要出宫?”
他神情突变,说道:“茉儿,我日后再向你解释,机会来之不易,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只觉身后一阵微风掠起,卢杞抱起我时,我已失去知觉。
我醒来时,发觉自己所在之处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卧房,卢杞就在床前,凝视着我,说道:“茉儿,机会来之不易,宫中情形危险,你在那里我怎能放心?只有出此下策。”
我听他言及“宫中情形危险”,略有震惊。
皇帝倘若发现我突然失踪,不可能这样毫无声息不寻找我,以他之精明,只要将四门封锁,全城搜查,一定会找到,除非是皇宫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或者是他有意外发生。
我看着卢杞的眼睛,问道:“请你告诉我,皇上在何处?宫中这几天发生了何事?”
卢杞温柔地看着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要激动,也不要难过,有什么事情我都会替你承担。纵使从今以后你做不了贵妃,只要有我在,一定能够保护你周全。”
眼前的卢杞,不再是那个手持玉箫、颔首微笑的白衣少年,这个意气风发大权在握的卢丞相,现在只让我感觉无比陌生。
我望着他轻点了下头,说道:“我明白,你说吧。”
卢杞告诉我的事实是泾原兵变。
淮西招讨使李勉发兵三万,围攻河南襄城,皇帝从西北抽调泾原兵马去救援襄城,泾原节度使朱泚带了五千人马途经京都,适逢天降大雨,泾原兵士全身湿透冻得发抖,朱泚趁机蛊惑泾原兵士叛乱反抗朝廷,激动的泾原兵士哗变鼓噪攻入京都,乱军入城冲击皇宫,皇宫的禁卫军无法抵抗,泾原兵士随即进入了宫苑。
当晚,皇帝他在情形危急之下带着诸妃和皇子在御林军的护卫下去了奉天,朱泚自知事已至此,无法再置身事外,趁机进京接管了长安兵权,自称楚帝,占据了大明宫。
事实竟然如此残酷。
但是我依然相信,他一定不会逃走,其中定有内情。
我注视着卢杞道:“丞相提前知觉此事,为何不提醒皇上小心提防?丞相莫要忘记,丞相的母亲安宜长公主是谁家子孙,当今皇上又是丞相何人?朱泚本是乱臣贼子,丞相如此作为,不知日后如何拜祭长公主?”
卢杞似乎早有准备,说道:“茉儿,我知道你心中感念他对你之情,你要怨我骂我都随你。若非天意,此事怎能成功?我提醒他亦于事无补。”
我摇头道:“我觉得并非天意,皇上他决不会抛弃宫苑逃走。”
卢杞定定看了我半晌,才道:“皇上当晚确实不在宫苑中。”
我更加觉得可疑,追问道:“那他在何处?”
卢杞回避我的目光,幽幽说道:“他出宫四处找你,一直都不肯回宫,御林军苦苦跪地哀求,他才去了奉天。”
原来如此。
是我害了他。
如此多的巧合,天降大雨,卢杞的一时冲动,他的思虑不周,造成了泾原兵变的发生。
一个皇帝一生中最耻辱的事情莫过于此,背上了为叛军所逼逃离京都的名声,即使他做出了再多的功绩,都抹不去一个昏君的骂名。
李适的一世英名,就断送在我的手中。
那些钦天监都是枉死,他们所言并非毁谤,我的确是祸害紫微的妖邪灾星。
我从此刻远远地离开他,或许能保佑他以后的国运安宁。
我轻轻合上双眸。
忍住心中的泪水,忍住对他的思念,我心中暗自发誓,从此决不再回到他的身边。
让他恨茉儿吧。
让他痛恨我对他的背叛吧。
只有让他恨我,才能彻底斩断他对我的爱恋;只有让他死心放弃我,才能让我永远地离开他。
只要他能够挽回曾经失去的一切,我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赎罪。
我轻轻点了点头,对卢杞说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卢杞有些意外,双眸投射出惊喜的光芒,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宫廷,早已给你准备了一个好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们以后就带着我们的孩子在那里住一辈子,好么?”
行舟往来浮桥断
建中四年二月初,朱泚叛乱平息。
我与卢杞居住在太湖之畔已有数月,他并不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也不再亲近我。
或许是天意注定,我腹中胎儿竟然留存未及三月,我来到太湖后一直赢弱不堪,卢杞虽然对我关怀备至,我却依然未能保住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他从大夫口中确定得知我流产讯息的一刻,脸色一片苍白。
我失去孩子后的一天夜晚,太湖小筑旁突然响起一阵幽咽凄凉的箫声,自从陪伴我来到太湖后,卢杞似乎很久都不曾吹奏过箫曲。
我手中拿着一件披风,轻轻站立在他身后。
卢杞持箫独坐在太湖旁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凝望着湖心的残月,俊朗的脸色黯然而凄凉,微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和发丝,他仿佛全无察觉。
我静立了一霎,却听见他轻声叹道:“茉儿,外面风凉,为何不在房间内好好歇息?”他起身转过头,见我手中拿着他的披风,神色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