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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越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奔去。这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离客店又不甚远,不多时便已见到镖局外的两根旗杆。旗杆上并未悬旗,想来林平之自从父母双亡后,专心练武,不再重理旧业。他绕到镖局后院,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何处?此刻当已入睡,今晚先行投书,明日再来见他二位一面。”眼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声息。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令狐冲几个起落,绕到镖局之前,只见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门身法。他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到那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向前飞奔,令狐冲好生奇怪,跟随其后。这时候他的功力比之这个小师妹已不知高出了多少,信步而行,便始终不即不离的在她身后二丈之遥,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岳灵珊奔行一会,便回头瞧瞧身后是否有人。但她回头之时,左肩必先微微一沉,令狐冲早就抢着躲在墙边,不给她发觉。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千门万户,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似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从不有半分迟疑,直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子中。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头,一纵身便跃进了一间大屋的墙内。这座大屋黑门白墙,墙头盘着一株老藤,显是将近百年的古物,但见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
令狐冲见她如此隐秘的来此,料想这座屋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随即恍然。窗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是和你一样。”岳灵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去。”林平之道:“不用你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疯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之笑道:“师娘若是问你,这句话我是什么时候说的,在什么地方说的,你怎去回答?”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未时,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的面。”岳灵珊道:“呸!好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什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身子一缩,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的道:“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有人。”又将两房窗慢慢关上。岳灵珊一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
令狐冲蹲在屋角上,听着两人一句句的调笑,早已痴了,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这时窗子半掩,岳灵珊和林平之的影子映在窗纸之上,但见两个人头相距不过数寸,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令狐冲轻轻叹了口气,正欲掉头而去。只听得岳灵珊道:“这么晚还不睡,干什么来着?”林平之笑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之道:“这屋子几个月来,上上下下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旧屋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咱们真的将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问我干什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什么?”林平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剑谱之事,只因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林平之,可是由此却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只怕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来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的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住她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崖上并无外人到来,若不是自己得了别门的剑法秘笈,焉能精进若斯?而这别门的剑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什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又因答应风太师叔,绝不泄漏他的行迹,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师父所以如此决绝的将自己逐出门墙,虽说是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人谈及剑谱,虽然耳听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旧宅中的祖先遗物,不可妄自翻阅。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凄然冷笑,心道:“你到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即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词。”只听得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旧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是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旧宅,是在向阳巷。即便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如何?”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阅’什么四书五经,或是什么陈年烂帐,思来想去,必是与那部剑谱有关。小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向阳巷旧宅,即使剑谱早已不在此处,在这旧宅中当也能发见一些端倪。”
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小睡,一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原来你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想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那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早死了这条心,不用在这旧屋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这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死得如此惨法,生前又遭人折磨侮辱,若能以我林家剑法报仇,那也是替爹爹妈妈出了一口气。再说,本门这紫霞神功,向来只传一名弟子,我入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眷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珊道:“定要说什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若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之中,甚是不悦。令狐冲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知她这时一定是掀起了小嘴,女孩儿家脾气发作,轻嗔薄怒,却另有一番系人心处,心想:“这个林师弟真是奇怪,若是她来看我啊,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让她走。倒像小师妹对他死心塌地,而他却是漫不在乎。”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之高,人所难测,又兼行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若是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若是碰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岳灵珊登时心软,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练,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林平之轻轻一笑,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岳灵珊不想便去,又要讨他喜欢,说道:“小林子,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什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什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屉、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岳灵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那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我曾祖创了镖局子后,便搬到那里去住。我祖父、叔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翻阅’二字,练武场中也没有甚么可翻阅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的书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那在这座屋子中,有什么可以翻阅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可翻阅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叫我去翻阅这旧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什么东西好翻阅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藏有剑谱,可不是希奇的事儿。”
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若能在佛经中翻到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却听得林平之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到书铺子去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来和曾祖父这些遗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