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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然感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里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不是口说无凭,乃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入门下。我得返华山,再和小师妹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和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自身快乐,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一横,在嘴外半尺处掠过,跟着便向他面前推来,正是一招“弄玉吹萧”。令狐冲心中又是一动:“我初识盈盈,乃是向她学琴,她对那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曲谱甚是喜爱。后来她传我奏琴之技,授我‘清心普善’之曲,倘若我日后学会奏琴,和她琴萧合奏这曲‘笑傲江湖’,那时候她不是要吹箫吗?小师妹待我如此寡情,我却念念不忘于她,而对甘心为我而死的盈盈,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冲吗?”一时之间,心中只是想:“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情义。”突然间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落在地下,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一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正有鲜血一点一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之际,随手挡架岳不群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是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飞起一腿,正踢中他的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狐冲身子飞起,身在半空之时便已鲜血狂喷,只觉跟前一团漆黑,直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觉身上有些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火光耀眼,又即闭上,只听得盈盈欢声叫道:“爹爹,他——他醒转来啦。”却没听到任我行回答的声音。令狐冲再度睁开,只见盈盈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喜悦之情。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令狐冲一看周道情景,见是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是给师父踢了一脚,问道:“我师父、师娘呢?”盈盈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要脸的师父。你一味让他,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脚。震断了他脚骨,才是活该。”令狐冲惊道:“我师父震断了脚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他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用,否则也不会受伤。”
令狐冲喃喃的道:“我剌伤了师父的手腕,又震断了他的脚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心中懊悔吗?”令狐冲道:“我这样做,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痛下杀手,想要杀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如此让他,也算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那里都不会死,就算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死不了。他把你逐出华山派,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父、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
令狐冲自和她相识以来,心中对她一直是又敬又惧,此刻却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腆神态,洞外的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盈盈柔声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抬起头来,凝视他双目,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直到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是对她有一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好。”盈盈眼光中突然闪出喜悦的光芒,道:“冲哥,你—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令狐冲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见自出娘胎以来,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是暖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过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若是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剌死了你。”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你轻薄了。”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婆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令狐冲道:“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的了。”
令狐冲见到盈盈的侧面,见她鼻子微耸,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色甚是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驽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问一句话,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我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你怕得这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盈盈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
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盈盈脸上浮起一朵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之时,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脸上全是温柔之色。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令狐冲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炭,却又何妨?”盈盈轻声道:“你爱说笑,尽管说一个够。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盈盈缓缓说道:“我爹爹本是朝阳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不败暗使诡计,把爹爹囚了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那东方不败又是机警狡猾,这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没有丝毫疑心。那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特别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所以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朝阳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不是我教的教众,不过一向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的一声。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东方叔叔—,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只不过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实在太烦,前年春天,我叫那侄儿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免得再管教中的闲事,不料却发见了一桩奇事。不论我到甚么地方,总有人知道我的踪迹,一得不到解药,便来向我哀求。我初时很奇怪,因为我到甚么地方,只告知东方不败一个人。我行踪十分隐秘,居然还是有人知道,那自是只有东方不败泄漏出去了。原来这也是他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尊敬。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当日令狐冲在孤山梅庄之中,曾见魔教长老鲍大楚、秦邦伟等人一见任我行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当时鲍大楚言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后来和任我行、向问天二人一同饮酒,向问天在席间又说起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说道这丹药中裹有尸虫,服下后平时并不发作,了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午时,不服教主所赐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便脱困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当时黄钟公宁可自杀,也不肯吞服此丹,足见这丹药之力,端的是霸道绝伦。原来群豪所以感激盈盈,乃是为了她助其解脱此困。盈盈又道:“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是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一名帮主受过我的恩惠,他属下的帮众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呡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