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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一跃下车,随即钻入了高梁丛中。她先径向西行,直行出里许,这才折而向北。高梁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梁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若是直身行走,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疾趋,将到官道时,放慢了脚步,辨明蹄声的所在,在高梁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前。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藏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许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自然会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莫非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我先得剑谱也好,后得剑谱也好,结果总是一样。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出言损我爹爹。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挥剑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到福州来开小酒店,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心中念念不忘的,便只是一部辟邪剑谱?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怜香惜玉,你是爹娘的心肝儿肉,他们若非有重大图谍,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炉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一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岳灵珊默然,心想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这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时,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这才派这二师哥和我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吧!”
盈盈在高梁丛中,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一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但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是大大不该,心中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一转身,回头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只是心下害怕,却不敢回到先前站立之处,这样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一些,但二人说话之声,仍是清晰耳。
只听得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你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到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林平之一跃而上大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你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摇头道:“那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夺得五岳派掌门,你又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便是辟邪剑法吗?”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可是,你一直说没学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天网恢恢,还是逃不了,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爹爹逼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如神,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道:“令狐冲虽然奸猾,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重伤在你剑底,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钟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若是早一日听见,盈盈真会气得晕去,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共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盈盈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心想:“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你欺侮他太狠了。”
只听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什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辟邪剑谱去?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么错怪不错怪的?令狐冲又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是已经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资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却不许我说。”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这人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心中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他剑法突然大进,精妙莫测,这才不出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这辟邪剑法阴狠险毒,便是送给冲郎,他也不会要。”林平之道:“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华山之后,我和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他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于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已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之地,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怎能容得我在世上?”
岳灵珊叹口气,道:“平弟,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他定要杀你,只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天下焉有是理?这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绝不能为此杀你。”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是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咱们走吧!”林平之道:“到那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到那里,我也到那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那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远陪着,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她这番话说得情意甚是真挚。盈盈在高梁丛中听着,对岳灵珊顿生好感,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遭际不幸,有时行事未免乖张。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吧。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要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肚里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道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
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岳灵珊道:“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