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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微往下退得费力,却咬着牙没有求助树下侯着的张良。
她的过往总是麻烦着他,如果可以,今后她不想再让他这么麻烦。
林微微想着,脚踝像被什么打到,突地一痛,双手一滑,她明明一直退得很稳当,却陡然毫无预兆的莫名其妙从树上跌了下来。
林微微惊呼着,以为自己会摔得死死的,却没想到被张良接住,而两人又因为那坠落的冲击力栽到了地上。
咔嚓一声轻响,林微微惊得面色煞白,慌忙爬起来,却见张良满头大汗面色铁青,艰难爬起来扶住左手。
新伤旧患。
从前是因林微微的任性,今日又还是因为她林微微。
匆匆赶来的医师说,张良的左手多半要废了。
张良却只摸摸林微微的头,安慰她说:“别哭。”
叹了声,张良复又说道:“哭坏了,日后谁照顾我。”
千万情义,终不敌满心愧疚。
张良从来都是最了解林微微的人,从来是,一直是。
一只手,换得一个人心甘情愿的一辈子,于张良而言,这个交换很划算。
85固执
林微微屈从了满心的愧疚;却不知道自己这次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
每个人在做出自己最终的抉择前;都会忐忑犹豫;在下了决心的当下;亦会踌躇着想;这次的选择是否正确。
谁也不是先知,于是生命中的那么多个选择;也就只能留给时间来见证。
林微微将一束黄菊放到母亲的坟前,蹲身下来掏出手绢,默默擦着墓碑上的字。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憋在心里头的很多话就已经不当对人述说。
林微微对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问:“娘,你是不是也觉得张良最适合?”
从山上下来;回府路上林微微晃着神;走路走得慢悠悠,一辆马车在她身侧停了下来,她却没怎么留意,直到那车中之人缓缓叫了声她的名字:“林微微。”
侧身看去,见车中那人掀了帘子探出头来问:“有空吗?”
林微微讶然。
叫住她的那人便是在戚林城内碰过几次面的吴老医师。
听他说,他来京都已经有好几日,目前住在张良的安国候府上,今日出门全是为了替已有身孕的吴贞买些东西,过不几日便要返回戚林城了。
听到吴贞的喜事,林微微很是替她开心。想着当日在吴宅之中,吴家人对自己和苏洛河的照顾,林微微觉得自己很应该买些什么礼物,让吴老医师回去的时候将自己这份心意也捎带回去。
该买些什么好呢?
林微微寻思着,没有听清吴老医师说了什么,吴谦只好再一次重复道:“如果有空,我想跟你聊一聊。”
之前在吴宅时,吴谦鲜少同她说话,今日突然提出要和她聊一聊,林微微一时摸不透他究竟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就近寻了家茶楼,厢房中只两人静静坐着,吴谦呡着茶出了神,一时无话。
提议找她聊一聊的人,现下却这么安静,林微微本就跟他不大熟,两相坐着觉得很是尴尬。林微微想了想,率先开口道:“吴医师,你还记得我在吴宅的时候问过你一个问题吗?我问你认不认识我,当日你答我说不认识。现在想想,我还是认为这个问题你说了谎的。”
吴谦抬眉,抬手指想林微微的耳垂处:“我不认识你,这确是实话。只是,我认得这个。”
林微微摸了摸那副的珍珠耳钉,面露疑惑。
吴谦笑了笑:“我认得这是张良的东西。”
多年前,他将张良送到京都,自己却定居在戚林城。一年到头,张良总会抽出些时间来戚林城一趟,吴谦记得有一日,他看见了张良手中的这副耳环。
之所以对这耳环如此印象深刻,并不因为造型有多别致。实际上这对耳环形态极其简单朴素,吴谦会印象深刻的唯一原因,是在见得这耳环时蓦然想起了张良的母亲。
她在陈家做女侍时也曾经常带着模样相似一对耳环。
那日,张良坐在房中,侧身对着门,从红布包中倒出这副耳环时显得十分小心翼翼。吴谦咳了咳走入房中,低眉看了看桌上这对耳环,张良才慌忙收了起来。
从头到尾,他什么也没问,张良什么也没说,但吴谦从张良的神色表情中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认识张良不多久,却曾与他的父亲熟识。
少年羞赧,慌慌张张藏匿心事的时候神情如此一致。
“张良,是最像陈世杰的孩子。”
没有起承,没有转合,吴谦就这么突然的进入了他想要跟林微微说的话题。
这些日子以来,人们每每提到张良,便会有太多的溢美之词令得林微微难以招架,她只能乖乖的沉默的不断的点头称是。
现在,吴谦提到张良,林微微以为他又该说和别人一样的话,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有些垂头丧气起来,却在这时听得吴谦说:“我今日要跟你说的,不是张良,而是他的父亲陈世杰。”
林微微奇怪,吴谦为什么要跟自己说陈世杰,却在这时想起方才吴谦所说的那句话:张良,是最像陈世杰的孩子。
心头念着吴谦的话,林微微开始好奇,张良很像陈世杰,那陈世杰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想起尘封多年的往事,吴谦神色怅然,惶惶然一笑:“陈世杰在我的眼中,不是个英雄。”
在吴谦的心目中,陈世杰从来都不是一个英雄。即使是恒朝建立的最大功臣,他在吴谦的心目中,依然不是英雄。
人人都道他攻城用兵谋略无双,也都称他是天生神将盖世无双,可是只有吴谦知道,陈世杰要做人人敬仰的英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生在贫民之家,却爱上了都统的女儿。吴谦曾打趣他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世杰却定定回答:“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她。”
前朝覆灭,恒朝建立。当陈世杰终于站到足够配得上她的位置,她却一病不起,从此瘫卧在床。
吴谦还记得有次去诊脉时,看到陈世杰柔柔抚着那瘫痪的女子的手说:“……我会照顾你,用尽一辈子的所有心力照顾你。”
……
吴谦盯着手中的茶杯,缓缓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些人,人人以为他痴情且长情,却并不懂得他的心其实无比狭窄,狭窄得仅仅只能容下一个人。”
这个道理,张良的母亲当年并不懂得。
她是在陈世杰的夫人瘫卧后才进了府中伺候的,因为做事细致且脾性极好,便被管家遣去照顾陈世杰的夫人,却犯下了一个将她人生彻底摧毁了的错误。
人人都喜欢美好的事情,有些人过得现实,于是懂得欣赏别人的美好,有些人太过希翼梦想,总是盼望着别人的美好有一天会换到自己身上。
她看着陈世杰,即使夫人瘫卧在床毫无知觉病情全无好转,他依然日日前来,同夫人说话,替夫人洗脸,有时候得了空,还会为夫人净身,如此过去整整一年。
张良母亲所犯的错误,在于以为终究有一日自己能够在这个痴情人眼中占一份小小的位置,可她并不知道,那样狭窄的心根本连一粒细沙都无法容纳。
良辰春宵。
陈世杰承认,那夜他喝了太多酒。
那是个特殊的日子,多年之前陈世杰便是在这日与夫人成婚成礼。
如今他只一人清醒于世,良辰春宵却愁肠寸断,一杯接着一杯,他喝了太多,头脑断档般将张良的母亲拉上床来。
……
吴谦说,陈世杰曾经想要杀死张良的母亲,因这一夜缠绵,他满怀愧疚性情大变,时而暴躁难平,时而郁郁寡欢。
陈世杰一手掐住张良母亲,一手提剑欲刺时,吴谦恰好前来看诊,大惊失色中抬臂替张良的母亲挡了一剑,将陈世杰狠狠推在地上。
吴谦翻着左袖,撩开一道陈年旧伤。林微微奇怪,他明明给过自己一盒据说对于祛除疤痕非常管用的药膏,却居然没有对自己这道触目惊心的旧伤用药。
吴谦笑了笑道:“最后那次见到张良的母亲,是她跪在安国候府的大门前。”
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被陈世杰赶出府的女子,却震惊地看见这个女子抱着个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孩子,跪在安国候府的大门前。
那时候,吴谦问她:“他想要杀你的,你怎么还来。”
张良的母亲怔怔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说:“我记得他对孩子们很好,都很好。”
这个女人,一再判断错误。
最初,梦想着目之所见的美好会有零星的光芒掉落在自己身上。
最后,梦想碎裂了,却还希望着自己和他的骨血能够得到认同和照顾。
吴谦捏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他对孩子们很好,因为那是他跟夫人的孩子。……你还不懂吗?”
一个人的痴情,可以成为无限甜蜜的开端,也可以化成利剑穿透其他所有人的胸膛。
吴谦说:“我告诉你,为了你和陈世杰的孩子,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孩子该是陈世杰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东西,也一定是他最想要手刃的人。
自此,张良的母亲回到了故乡。在那个叫做番砾的村落里,张良平静的成长。偶尔,吴谦会收到张良母亲托人寄来的书信,她一直强调,张良同陈世杰极像。
……
吴谦的双眼蒙了灰一般,抬眉望向林微微说:“陈世杰的夫人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活泼,老二怯弱,老三性子乖张,都与陈世杰极不相像。”
他想,张良的母亲会一再重复张良同陈世杰很像,是因为心中仍怀抱着一丝期望。
吴谦的目光不知为何浊如泥潭,他说:“林微微,所以我恳切的拜托你,好好对待张良。”
他的故事已经说完。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林微微便明白了今日他为什么只说陈世杰,不说张良。
张良,同陈世杰很像。
所以,他的意思是,狭窄的心揉不进哪怕一粒细沙。
张良的执着与固执,也一定与陈世杰一样。
86晦暗
西天;晚霞似火。
安国候府;吴谦独坐在院中自饮自斟。
张良匆匆而来;站定在他面前;眉头紧皱:“听说你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她。”
吴谦抬眉;淡淡撇了张良一眼,嗯了一声。
张良敛目;一改往日平静柔和,语气急促道:“我想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吴谦浅浅一笑,并不看他,抬手朝对面的那樽石凳一指,示意张良坐下再说。
张良却仿佛被他的平静从容扎伤了般大为不悦;神色紧张语气不快道:“你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吴谦缓缓抬头;问:“你以为我对她说了什么?”
张良的手慢慢攥成拳头,渐渐昂起下颚。
果然是最像陈世杰的孩子。
好久不曾见到这样的眼神,久到吴谦几乎都快忘记了记忆中的那个疯狂危险的陈世杰。
吴谦自嘲般笑了笑,“放心。我只是对她说了一些有关于前安国侯陈世杰的事情。”张良不喜欢听别人将那人叫做他的父亲,因此吴谦知趣的有所逼及。
张良依然眉头紧皱,问:“同微微说他做什么?”
吴谦笑了笑,“怀缅故友,顺道跟她说一说,一个人死心眼起来,究竟可以怎样的死心眼。”
自来了京都,张良对于陈世杰的往昔略有些耳闻。
传闻中的陈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