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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爽,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天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看官,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是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诵这美女是谁?乃是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玉树临风,琼苞堆雪,兼之生性清冷,实是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最妙不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而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可是在河南少室山的山道之上,却另有一位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这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瘦瘦的青驴,正沿着山道缓缓而上。她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任着那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少女衣饰淡雅,腰间悬着一把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她正当诏华如花,喜乐之年,原该无忧无虑,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一层懊闷之意,可见闲愁袭人,眉间心上,实是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是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一个外号叫作“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是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是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一样的也是愁思徒增。这时她正沿着河南少室山的山道而上,山势颇为陡削,但山道却是一级级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甚是不小。这山道是唐时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四回,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溅而下;高与云平,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又转过一弯,遥遥望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郭襄望着那连绵的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来是天下武学之源,但是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的高僧?难道寺中的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到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盖着一片碑林。这些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糢糊,不知写着些什么。郭襄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字,却是时间越久反而越加清晰?”一瞥眼间,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的是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钊,钊中对少林寺僧的立功平乱,颇为嘉许。
原来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的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有十三人。十三人中只有昙宗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人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郭襄神驰想像,心道:“当隋唐之际,少林寺的武功已名驰天下,数百年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住着多少好手。”
便在此时,忽听得碑林旁的树丛之后,传出一阵铁炼啷当之声,又听后一人诵念佛经道:“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心念一动,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那铁炼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
郭襄低声道:“我却要问他一问,如何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青驴的缰绳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口中念佛,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到和那僧人相距十余丈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每只铁桶都比平常的水桶大了三倍有余,而那僧人颈中、手上、脚上,更是绕满了粗大的铁炼,行走时铁炼拖地,不住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便有数百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一步,小女子有一言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以前,郭襄在华山绝顶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一位最强的高手之下,当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笑,双手合什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谁用铁炼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好奇心起,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炼,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不论郭襄如何快步追赶,始终追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施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便如燕子般飞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眼见这一抓必能抓中,不料落手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炼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仍是和他身子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今日这么一试,这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
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说道:“大和尚,你莫非疯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种高深的武功。”觉远摇了摇头。郭襄心中着恼,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吟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什行礼,脸上似有歉意,可是仍旧一言不发,挑了两只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到井口一望,只见井水清澈,隐隐冒上来一股寒气,也无什么特异之处,怔怔的望着觉远的背影,心头充满了疑云。
她适才这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之上,观看四下里的风景,这时置身之处,已高于少林寺中所有的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只听得寺中钟声自下面随风送了上来,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里,和尚既不肯说,我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山,想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一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炼声响,觉远又挑了水走上山来。郭襄闪身在树后一躲,心想:“他明着不肯说,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什么鬼?”
但听得铁炼之声渐近,只见觉远肩头仍是挑着那一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一面走,一面看得津津有味。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一跃而出,叫道:“大和尚,你看什么书?”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吧,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什么?”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黄衣僧人,当先一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
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自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身材较高的黄衣僧人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之辈擅入。姑娘请下山去吧,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之辈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及男子了?你们为何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炼捆绑他,又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郭襄怒道:“我知道这位大师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那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
那两个僧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原来天鸣禅师是少林寺的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在寺中,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而不敢直呼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瘦长的僧人法名弘明,是戒律堂首座的大弟子,奉了座主之命,和师弟弘缘一同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可恕小佛无礼了。”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炼除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
原来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实则却是到处打听杨过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心中也便满足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俩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六字。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杨过昔日曾说和少林寺的方丈等人相识,心想说不定那方丈会知道他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不料未进山门,先碰到觉远这件怪事。
弘明、弘缘两人见郭襄腰悬短剑,心下更是恼怒。弘缘沉着嗓子道:“你把腰间兵刃留下,咱们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快快下山去吧。”
郭襄听弘缘竟要她将兵刃留下,怒气更增,从腰间解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吧,谨遵台命。”弘缘自幼在少林寺出家,十多年来总是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是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的山门。此刻郭襄虽然未入寺门,但已是在少林寺的范围之内。弘缘眼见她只是个年轻姑娘,那将她放在心上,只道她真是怕了自己,乘乖地交出短剑,于是袍袖一拂,罩住自己双手,便去按郭襄的短剑。
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一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着他向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