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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十年争斗
谢逊心中实在也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他早想到三人此去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思之已久,知道若是和张殷夫妇同归中原,以自己仇家之众,必替他一家三口子惹下无穷的祸患。他虽是行事偏激,却是性情中人,既与张翠山、殷素素张翠山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会泄露出去。若在从前,他自是枉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计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他又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只怕一回归大陆,四个人都活不到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身子抱了起来,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说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安适,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什么也不快活。”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一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立时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快活么?”谢逊摇摇头道:“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若有什么顾虑,不如明言,大家一起筹划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咱们无论如何不允。”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是怕仇家太多,连累了咱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什么都没事了?最好是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庇下?”张翠山暗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强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供我四人自在逍遥。”
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如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张翠山道:“大哥不去,大伙儿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了口气道:“好吧,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谢逊忽然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什么留恋了吧?”
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一刀便要脖子中抹去。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要知以他武功,决计阻不了谢逊横刀自尽,情急之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么?”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是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
这几句话果然制住了谢逊,他想无忌年纪虽小,素来说话甚有分寸,自己以死相胁,他竟然也以死相胁,纵声叫道:“小鬼胡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大声叫道:“五弟,素妹,无忌!一路顺风,早归中土。”
那玉面火猴见张翠山等被掷上木排,纵身飞跃,也跳上了木排。无忌放声大哭,叫道:“义父,义父!”谢逊横刀喝道:“你们若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
这时海流带着木排,缓缓飘远,眼见谢逊的人影慢慢糢糊,慢慢的小了下去。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作别,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那木筏便如此在大海中飘行,海流果是不停的向南,带着木筏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初二十余天中,张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不敢张帆,航行虽缓,但却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是轻轻一触,便滑了开去。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帆来。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一路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这一月来,张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谈谢逊之事。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排上的风帆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说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实是一位奇人。”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过年前咱们还回到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咱们再一齐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什么?”只是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要是来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个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斛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斛斗。殷素素忙取过木柴脂油,在筏上生起一堆火来。
又航了一个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一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张翠山凝神瞧去,只见左首一艘大船的帆上,绘着一只殷红色血手,张开五指,显得甚便诡异,说道:“这艘船的风帆好生奇怪,你认得么?”殷素素低声道:“是我爹爹的白眉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白眉教的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场婚事会有什么说话?”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下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担什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脸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理会爹妈在说什么。那木排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紧密,竟似贴在一起。若是方向不变,木排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
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
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无忌忽然叫道:“爹,妈,你瞧,两只船上的人在打架。”张殷二人抬起头来,凝目望去,果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殷素素有些担心,道:“不知我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是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于是斜扯风帆,转过木筏后的大舵,那木筏便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
木筏虽然扯足了风帆,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听得白眉教的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些吧。”殷素素叫道:“是总舵的香主,那一坛的舵主在烧香?”她说的是白眉教的切口,那边船上那人的语气立时不同,恭恭敬敬的道:“原来是总舵的香主驾临,天市堂李香主,率领神舵坛封坛主、青龙坛程坛主在此。不知是那一位香主驾临?”殷素素道:“紫微堂香主。”
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香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
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白眉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什么“紫微堂香主”,看来“香主”的权位,还是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己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说武功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香主,当是因为她是教主之女,而这位“天市堂”李香主,想必是位极厉害的人物了。
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喨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十余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一抛,跟着身子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到了对方船头。
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白眉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四只大海螺一齐呜呜吹起,李香主站在最前,封程两位坛主站在李香主身后,其后又站着百来名大小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不使离开。殷素素摧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
原来白眉教中地位最尊的,自是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他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神蛇、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五坛。天微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的香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香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他虽武功极高,又是殷素素的长辈,但看在教主师兄的脸上,向来对殷素素极是客气。
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手中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但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这十年来不把你爹爹急煞啦。”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们好!”又对无忌道:“快给师叔祖磕头。”无忌爬在地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有这许多人,心中说不出的好奇。
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无忌。”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你爹爹一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殷素素见两艘船的甲板上都溅满了鲜血,两船的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低声道:“对方是谁?为什么动武?”李天垣道:“对方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