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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条不紊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平常事;担忧着丈夫与女儿的感受,却不提他,半个字也不提他的悲仿。
薛晋铭木然听着,心上有发僵的麻,只听着她语声幽幽,偏尔夹一两声咳嗽,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低低说下去,“我此生没什么再可遗憾… … 仲亨会是一个好父亲,他和霖霖都足够勇敢,他们会好好的… … 除此,我仍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你有自已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如此坦言。
薛晋铭转过脸,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挽僵的手紧握成拳。
“还有,便是念乔。”她叹息,挽住僵绳,驻马在一树高大木棉之下。
石径尽头,一座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楼被高墙铁栏深深围着,橘黄灯光点点亮起,养在门后的猎犬已闻声下低吠起来。生铸的厚重铁门轧轧开启,警卫从里头奔出来厉声呵斥,走近才发现竟是夫人来了。
薛晋铭将念卿扶下马背,在警卫引领下踏入那宅子,夜里看不清庭院模样,只觉林木森森,木叶摇摇,碎石砌成的路面职了青苔,落脚微滑,仿佛是很少有人走过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灯光的小屋,只觉整栋宅子除了那点灯火,冷冰冰再无人间烟火气,连二楼每扇窗户都被铁条焊牢,上面缠绕着爬山虎的藤蔓。
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扶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枝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廊。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的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
当年晨露一般娇嫩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眉弯,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 情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阻碍与现实一一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春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她目不转晴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第卅二记 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一一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痴痴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头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柜门打开而跌出。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跃地一件件抓起来,比划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 ”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
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得身后念养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晴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给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着这一句,直到被薛晋铭钳住双手,强行带她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
警卫熟练地拿出江射针剂,片刻后,她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
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他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
到门前下了马,她也不理迎上前来的萍姐等人,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理会,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他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 ”
念卿猝然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哟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舆论,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一一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 … 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性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祝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然而,若说起与那程以哲真正的交道,犹在此之前。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 名倾城的云漪。
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衣莺,是伴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
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及至入狱后,因爱生恨,所憎所恼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怀着别样心思,却拦不住念乔的痴心,她认定了她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说什么也要同他一起。 ”念卿黯然,一缕乱发从鬓边垂下,“当日程家向念乔提亲,我心中知道不妥,却不忍令念乔一再失望。我对她的管束早已令她不满,我想着她毕竟已长大,或许也该放手让她走一走自己的路… … 果真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传来,薛晋铭已身在南国,对这突兀喜讯只觉莫名。倒是退婚息传来时,倒令他毫不意外。
“念乔便是因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开?”薛晋铭皱眉问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摇头。
“程以哲不止退婚,还留下一封遗书给念乔,在订婚当日跳海自杀。”念卿语声沙哑,“那封信十分恶毒,将他利用念乔报复我的原委尽数道出,一字一句写着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薛晋铭愤然 脱 口,“无耻!这算什么男人,他死有余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尸身并没有捞到,我总不信他那种人会真的自杀……那只怕是他刺激念乔来报复我的又一个手段。念乔自然深信不疑,对我恨之入骨,当日她撂下一句狠话便与我反目而去,我只当她是气话,却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来。”
一一“你既毁了我,我也不会教你如愿以偿嫁入霍家。”
时隔多年,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重又回响在耳边,仍令念卿寒彻筋骨。
薛晋铭心惊,忍不住追问,“她究竞做了什么?”
念卿缄默,额头有细细汗珠冒出,良久才哑声道,“那时候子谦也来了,他在家中没能遇上念乔,念乔却机缘巧合认得他。他反对我和仲亨结婚,与他父亲闹得很僵… … 那天夜里,他被几个侍从官劝出去喝得大醉,那几人都是风月老手,挑了舞女各自寻 欢。殊不知念乔在暗中一直尾随他们,趁醉混在舞女之中,将子谦带出舞厅… … ”
继室的妹妹与继子闹出丑闻,算来也是姨母与子侄的悖 伦,一旦闹出这样的事,霍家颜面无存,霍仲亨无颜面对天下人,她这风光的督军夫人便再也做不成。
念乔是真的豁出一切,不顾名节声誊,只求拖着她身名俱毁,同堕地狱。
她是真的那样恨她。
念卿说不下去,额上冷汗更多,咳喘连连。
薛晋铭也听不下去,蓦地站起身来,“别再说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 … 念卿,忘了罢,子谦也是无心之过,这怪不得他。”
“白然怪不得他。”念卿勉强笑了一笑,苍白颊上泛起红晕,“他并未和念乔做出什么事来,虽未认出她身份,却及时醒转,将她当作舞女赶走。”
薛晋铭一怔,旋即长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念卿恍惚抬眼,目光中浮起一层深黯的痛楚,“我有时回想,假若念乔当真引诱了子谦也罢,那便不会发生后来的惨事… … 不会被赶出来之后,撞在裴五那帮人手里… … 你可还记得二贝勒手下的裴五?”
裴五,前清宫中的阉 人,替复辟者效力的杀手,控制念卿为其棋子,后来更毒杀了对念卿有情有义,不肯投靠日本人的秦爷。
他又怎会忘记这个人,怎能忘记那双冷森森毒蛇一样的眼。
寒意从脚底升起,薛晋铭想起念乔脸上可怖的伤疤,然则真正可怕的事只怕远不止此。他太清楚那些不择手段的畜生,为了报复,干得出一切丧尽天良的勾当。念卿不肯受二贝勒要挟,宁死不为日本人效力,毁了他们苦心高下的毒计,装五自然恨她入骨。
念卿的语声发颤,透着入骨的冷,“那帮畜生一共五人,他们将她抓去,凌 辱 她,打她,最后划坏了她的脸。”她死死咬住唇,过了良久,一字字道,“到第三日念乔才被救出,这五个人也被仲亨逮捕…… 是我亲手开枪,一个个处决!”
薛晋铭看着她苍白得一丝血色也不见的脸,再也无法自抑,蓦地将她紧紧揽入怀抱。
她俯在他 胸 前颤抖得厉害,昔年噩梦般的记忆重回眼前,迫得她喘不过气,胸 口火辣辣似何有小刀剜 割,呼吸之间带出腥甜,刹时身子一颤,一口血呛出喉咙,在他白色衣襟泅染开触目惊心的红。
第卅三记 上
“这支好看,最衬这身衣裳。”
母亲笑吟吟剪下枝头新绽放的月季,小心剔去花刺,俯身别在她衣襟的扣子上。她美滋滋低头嗅那花朵,抬眼瞥见门边怯生生立着瘦小的念乔,不知是何时来到庭中,却不敢走近母亲身旁,一双眼睛巴望着她襟前花朵。
她扯一扯母亲袖子,“妹妹呢?”
母亲回身看见了门边庶出的女儿,唇角笑容略淡,信手在枝条剪下一朵小花递去。念乔接了花,小脸上浮起甜菜甜菜笑容。待母亲转身回了屋子,念乔嘴角一扁,指着她襟前的花朵说:“我要你这朵!”
这朵要略大些,开得娇 艳 欲滴,她有些舍不得。
迟疑间,念乔将嘴一撅,扭身便跑。
“妹妹!”她追上去,取下那花朵塞在她手里,“好了好了,给你。”
念乔接过花来看了眼,抬头对她笑,一扬手将花掷在地上。她忙蹲身去捡,念乔抢先一脚踩上来,将那花儿碾踩成烂泥。她惊愕拉住念乔,却被她抓伤手臂,气急之下两人扭扯成一团。母亲闻身赶来,听女佣说了经过,冷冷看向念乔,“把二小姐关回房里思过,中午不许吃饭。”
念乔放声大哭,一路踢打女佣,撕心裂肺哭喊着“妈妈……”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