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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度里;陆介耿直的脸孔,以及何摩那摄人的眸子,此时又在她心头浮现。
于是,她闷气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笛,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她沉默了半晌,又缓缓地用笛子轻轻敲着左手掌。
松枝婆婆地摇曳着,搅碎了月光,那破散了的光华射在陆小真的道服上,只见她的身影也和她的心一般地,是破碎的。
月光投在一株苍翠劲拔的松树下,月光儿移动了,那树影也一分一分地转移着。
忽然,在树影旁,又添了半个黑影,静静地躺在地上。
那黑影静止了半晌,方才轻轻地往有光处移了一步,于是,整个影子都暴露在月光下了,那是一个穿了文士服的人。
陆小真背对着那人,但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他的影子,她双掌微微发抖,低下头来,轻启朱口道:“尊驾大名?”
那人并不作答,只是极迅速地跨了一大步,走到了陆小真的正面。
小真心中多渴望这人是何摩?她记得就在此山上,何摩也曾意外地与她相遇过。
她看到了那人的双脚,于是,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渐渐由下而上,终于,停在那人的脸上。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虽然,他长得比何摩还清秀。
刹那间,小真内心冷却了,她呐呐地道:“你……”
她心中仍存着一线希望——神龙剑客是精于易容之术的。
那人浅浅地苦笑了一笑,便笑得仍是何等醉人。
但他的目光却不如何摩锐利,何摩眼中那摄人的光辉,将是小真永世所不能忘的。
她终于迸出口道:“你是谁?”
那人眼中忽然也迸出了一串晶然的泪珠,上前半步,跪倒在地,吸泣道:“陆姊姊!”
陆小真已近麻木的神经,最初是极为震动的,因为,那人是个男子啊!但听他一出声,竟又是个女子,陆小真有些手足失措,她不知如何称呼那人才好。
那易钗而异的女子止住了啜泣道:“陆姊姊,我是畹儿。”
陆小真微微吃惊,忙上前扶住她道:“你是姚小姐?”
她曾在沉沙谷边,听查汝安提到过姚畹,知道姚畹是伏波堡主姚百森的妹子,当然,她并不知道响儿对陆介的情愫。
畹儿猛地抬起头,决然地道:“陆姊姊,陆大哥一定没有死!”
她虽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但陆小真并不觉得突兀,因为陆介的死一直困扰着陆小真的心,一刻也没停过。
陆小真一怔道:“但是,那是沉沙谷啊!”
语气之中大有沉沙天险,无人能生免之感。
姚畹被她自地上扶起,牵着她的右手,诚恳地道:“陆妹姊,别人不关心陆大哥,就是关心,他们男人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但你一定要和我合作,陆大哥是好人,他绝对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的,况且……”
陆小真紧张地问道:“况且什么?”
她何尝不希望陆介死不了?
姚畹略略一顿,方才道:“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好端端的活人?”
陆小真还道她在说笑话,看她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反而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她近来唯一的一次笑声。
姚畹郑重地一个一个字地说道:“但我曾从黄山上摔下来,现在不还是活着吗?”
陆小真才知道她方才问话的意思,她微微地考虑了一下道:“姚姑娘你先说说你的经历。”
姚畹悠悠地望着皎洁的明月道:“我被张大哥无意推落了悬崖,当时真有茫然之感,只觉得两耳呼呼生风,胃中直想翻出来,下降的速度实在惊人,我本以为从高文石壁上翻落下来,一定没有幸理了,当时心中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道平素自以为很平淡的生活:中,竟有如此多值得追怀的事。我本已束手待毙,忽然觉得呼呼几声,身子附近的空气一阵震荡,我觉察到是树木下落受阻的声音,双手便不假思索地翻出去,牢牢地抓住那东西,我这才想起,我本坐在崖下的一株古树顶上,张大哥误击我一掌,也把树枝大半击折,随着我的身形在我脚下一齐下落,大约是有老藤或石壁凸凹不平之处,将那些大树枝挂住了,心中正在庆幸重获生天,不料因我下降的速度太大,身形虽然受阻,但树枝也受不了如此大的力量,又啪地一声,齐齐折断,我连思考都来不及,便直线地坠落,幸好下面有一张千条软藤交织长成的网,所以才留得性命。
你想,旁人还不以为我是必死的吗,但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仍不是逃出了生天了吗?陆姊姊,陆大哥难道运气会比我差了吗?”
当然,姚畹的推论是可笑的,但是,少女是以直觉来行事的,而腕儿和陆小真又都是年轻的女子。
陆小真的眼中,含着两滴豆大的泪珠,她的内心在绞磨着,她竭力想使自己相信畹儿的话——陆介必能生还的!
但是,她直觉地判断,陆介又必无幸还之理,她的双唇一阵嚅动,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道:“畹妹妹,那不是黄山,那是沉沙谷呀!飞鸟不渡,鹅毛不浮的沉沙谷!”
她曾目睹沉沙谷的威容,她认为人力对大自然是无法抗衡的。这是第一次,使她觉得个人力量的渺小了。
姚畹眼中流露出沉毅不拔的目光,她低声对陆小真道:“陆姊姊,正是因为是沉沙谷,我才以为陆介会生还的。”
这话多不合情理!陆小真愕然了,她抬起头来,双目诧异地盯着畹儿那稚态犹存的脸儿,畹儿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地,羞赦地浅笑道:“你想,听说我们伏波堡有张龙诞香的藏图,而且古来便盛传是藏在沉沙谷中,试想有人能够进入谷中藏宝,便当然有人能从谷中生还,这不是很合理的吗?”
陆小真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妹妹,这机会太少了。”
姚畹大声急急地道:“婉姊,陆大哥是全真门下,为人又忠厚,老天一定保佑他,如果他都不能生还,天呀!有何人能在沉沙谷中进出自如?”
陆小真被畹儿的一片真诚所感动了,她不料除了自己之外,世上还有其他的女子会关心陆介的,而且,其情更胜于兄妹的手足之情。
同时,她迷惘了,她漫不经心地把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地吹出了一曲幽怨的调子,那是古人送别的曲子——阳关三叠。
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是,即使在阳关之东,孑然一身的陆小真,现在又有什么故人呢?唯一的哥哥陆介已葬身于沉沙谷中,而心目中寄托终身的何摩,也失踪了多日,可说是凶多吉少。她只有师父、师姑,但他们不是一个少女寄付感情的对象!
她暗暗纳罕,为什么畹儿如此关切陆介呢?那天,在沉沙谷边,查汝明也曾闻讯而昏绝,难道,她们都钟情于大哥哥吗?
想到钟情二字,陆小真的脸儿绯红了。
她是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她喜欢以己度人,把一切的事情用一个情字来度测它。于是,她觉得自己能深入于畹儿及查汝明的心了,因为她也在挂念着何摩。
她低下头去,低垂了玉笛,那凄幽的曲调忽然中断了,这广大的山谷中反而更觉凄寒,她低声道:“妹妹,你要我作什么?”
姚畹心中大喜,她激动地道:“陆姊姊,谢谢你,我知道你会和我合作的。我们明早就出发,到沉沙谷去,我们一定会找到陆哥哥的。”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威严而冷静的目光瞪视明月。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道:“我们一定会找到陆哥哥!”
陆小真被她的音调所震眩了,她惊讶地发觉,姚畹不只是一个年轻的少女,而且,也是一意志坚强,极有信心的女子。
从一个垂着双辫畏羞的大女孩,到能不惜长途跋涉去寻找陆介的姚畹,这是何等的转变!谁说爱情的力量不是伟大的?
虽然,姚畹还不懂何谓爱情……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疯子!疯子!”
一群顽皮的孩子,拍着手跟在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的后面,不断地在鼓噪着。
那人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文士衣,那文巾已乌得微微发出臭味来,脸也不知多少日没洗了,一块黑、一块青的。他的发髻松了几绺长发垂在肩上,有些枯黄。
他的双目大大的,但显得是一片空洞,滞重而有茫然之感的眸子,紧紧地望着自己在地上移动着的影子,嘴中吱吱呀呀地咧着唱道:“世人都说神仙好,我嫌神仙死不了,子弑父来姑毒嫂,如此世界,一死倒也图个干净了。”
他的歌词也不大押韵,倒像樵子的山歌。
他身后那些顽童,也纷纷拍手和着,倒引得街巷中的老老少少,都聚拢来看。
忽然,那人抓住身旁的一个人道:“大叔,你可有兄弟姊妹?”
众人听他问得好笑,都轰然大笑,只有被他抓住的那人,想笑也笑不出来,挣扎不脱,脸孔急得躁红。
旁边有凑热闹的,故意怪声道:“有又怎样?”
“列位老乡,如有兄弟姊妹,劝你们快回去通通杀掉,以免养虎成恩,悔之莫及。”
他说到这里,忽然悲恸起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人被他这一哭,倒也没了兴趣,便散了去,只有那些顽童仍聚在他身边十来步处,直往这边望来。
有一个顽童牵了一条猛犬,也张牙舞爪地望着这疯子。众小孩哪知轻重,便鼓噪着把狗放了,那大獒犬呼地一声便扑了上去。
那疯子哭声未止,随手一挥,那獒犬竟闷闷地痛吼一声,直在地上翻滚。一干小孩吓得哗然四避,其中胆子小些的,竟哭了声来。
别人这一哭,疯子可不哭了,他用污秽不堪的双袖抹了抹脸,登时脸上也变了个大花脸,他慢条斯理从地上爬出来,一步一步地往村子外走去,嘴中嘻嘻哈哈地鬼唱着:“友即是敌,敌就是友,哭即是笑,笑便是哭,人若道我疯,我便说人痴!”
约摸过了五六个时辰,太阳也依依地没入了西山,黑夜笼罩着大地,明月皎洁地挂在天空中。
有两个行色匆匆的人,走入了林子,前面一个是书生的打扮,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书童,幸好是晚上,不然人们会觉得这一主一仆皮肤洁白的可怪。
她们是私逃的姚畹和陆小真。姚畹仍扮作书生,却让陆小真扮了书童,装作考完还乡的读书人。
姚畹看看周遭没人,便轻轻道:“陆姊姊,我们今天赶了不少路,可以休息吧?”
陆小真虽不是第一次入江湖中,但可是第一次私逃下山,她心中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因她师父白柏道长和师姑虽偏爱她,但也不能违背祖师爷传下来的祖训的。陆小真在接受姚畹的鼓动时,便考虑到了后果,但她有个天真的想法。
她认为,如果此行能找到陆介和何摩,她决定不回武当山去了,如果两人之中连一个都找不到,而且能证实了他们的死讯,那么,她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了呢?
爱情是少女的全部生命!而她只有与陆介的手足之爱,以及与何摩的……
但等她行动了之后,才感受到事情并不太简单,因为她若在中途为本门抓了回去,一方面自己的幻梦固然会因之破灭,而且也一定会连累到姚畹,更而过之,可能会引起一场武林中的大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