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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回礼,接过她送上的萨琪玛,说“妹妹赶早啊,正要去给皇后问安,可巧妹妹就过来了。”
“姐姐先不忙,正宫里都是请安的人,容妹妹先在此说句话。”布木布泰拉过我悄悄地附耳道。
我自然诧异她的举动,怕是另有枝节了。
布木布泰贴得更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赛阳昨夜落草了。”
“什么?”我惊讶地瞪大双眼,赛阳居然生了,肚子里的孩子估计也就只有七个月而已。“情况如何?”我心急着问。
“接生嬷嬷在冷宫里还没出来过,消息是小太监今早传出来的,怕是不太乐观。”布木布泰表情平静地望着我。
“嗯。”我不再多言,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置身事外。
“皇后的意思是让咱们趁今日宫里出入人多,皇上又去了城外的镶黄旗营阅兵,机会难得,若是孩子能侥幸活下来,不管怎样都要把婴儿抱出冷宫,否则在冷宫里日哭夜闹得成何体统。”布木布泰根本就是来代替哲哲下命令的。
我突然感觉冰冷的气息穿透阳光扑面而来,忍不住地身体发抖。布木布泰怕是只说了哲哲一半的话,另一半估计就是要灭了赛阳这把无妄之火。
同样的石板路,同样是我和布木布泰,同样手里拎着礼盒子;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为了哈达公主,而是为了赛阳。
冷宫的大门朝西面,映着落日余辉。我松开了素玛的手,跟随布木布泰进入了那扇永远只会向里开的高门。
“奴婢给娘娘们请安。”还未走近里面素玛的房间,一个老宫嬷居然怀抱着一个双眼紧闭,极其弱小的婴儿迎了上来。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布木布泰把红木礼盒放于地上,着急地问。
“回娘娘的话,是个女娃子。”老宫嬷高举双手将孩子奉上。
布木布泰抱了孩子,甚至不看一眼就塞进礼盒底层。她掩上盖盒的瞬间嘱咐道:“按照吩咐好的,处理干净。明白吗?”
“奴婢遵命。”
布木布泰拎起盒子转身就走,办事果然麻利不拖拉。
她走出两步,见我却不动,转头皱眉问道:“该办的都办了,姐姐还不走吗?”
我却注视着跪在地上未敢起身的嬷嬷问:“她——还——活着吗?”如此费劲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还睁着眼睛。”毫无感情的回答。
多么残酷的形容。我心里一阵抽疼。
“还是走吧,待久了难免多生事端。”布木布泰过来扯我向外走。
我挣开她的手,很坚决地回拒她。她们既然选择拖我出来分担黑锅,就该明白我没那么容易按照她们的意愿办事。
“你先回去吧,把素玛也带走。”我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径自绕过嬷嬷,走入昏暗一片的内室。
布木布泰朝相反方向疾走的脚步声消失在大门重新掩上的瞬间。
而呈现在我面前的内室充满了血腥的气味,满地堆积的狼藉,床榻上明显躺着奄奄一息的女人令人望而却步。
我绕过地上一个装满血水的脸盆,那老宫嬷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赶忙搀扶住我道:“娘娘小心脚下,昨夜难产,流了一地的血水。”
我推开嬷嬷的手,让她走开,留给我一点儿自己的时间。
模糊的视线中,赛阳毫无生气的脸庞上只剩一双空洞麻木的双眼毫无聚焦地睁着,她眼中的绝望拧痛了我的心。
一夜的奋战,赛阳也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尽了全力,甚至搭上了一条命。
我俯身轻轻顺着她额前的乱发,一颗泪水不慎掉落她的脸上。这滴泪水让她似乎由地府之门暂时回到了我面前。
她双目映出我面容的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一种悲苦紧紧地抓住,那是她的悲苦。
“孩——孩子——”她干裂的嘴唇微微抖着只吐出这几个字。
“孩子还活着。”这也许就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了。
泪水随着闭目的瞬间滑落,她的表情却是微笑。
她的四肢无力地伸摊开来,我明白这一刻她是真的去了。仅仅十九岁,人生还未开篇却已然画上了句号。
我颤抖的双手抚上她的脸。当初是我带她入盛京的,也是因为我她的人生被迫转折。
曾经那么黏我的赛阳,是个毫无心计的小女孩子;
曾经那么窝心的赛阳,是个为我着装而忙的人。
曾经又是那么陌生的赛阳,根本不欲和我多说一句话,甚至抵触我的靠近。
直至今天她灵魂归去的这一刻,我始终不知究竟为何走到这一步。
突然胃又开始痛,顷刻便痛得我跪倒在床头一片血泊中起不了身。
“主子。”担忧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
转头在眼底一片水汽中看到了素玛的脸,我虚弱地抓住她,想要得到支撑的力量。
素玛握紧我的双手,将我拉起身。
“主子,此地不宜久留。稍后会有人赶来善后的。”
我单手护住胃部,回首看了赛阳最后一眼。
素玛撑起我身体的重心,带着我往外走。
忽然一股咸腥之气由腹底反扑上来,压不住一口火辣的液体冲过口鼻而出。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再也找不到身体的重心,应声而倒。
而那一声就是素玛狂喊出口的——“血!”
“主子,主子,求求您醒醒啊。您不能倒在这冷宫里,叫奴婢如何喊人救您啊?”素玛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朵,意识却在涣散。
“主子,奴婢背您出去,您一定要撑住啊!”素玛拉扯着我痛到麻木的身体,往自己的背上扛。
我的眼泪流在素玛单薄的背上,近乎无声地说:“素玛,答应我,不可以像赛阳这样离开我。”
正文 抉择
天旋地转着,胸腔内憋住的一口气随着起伏的颠簸而强烈咳出。
“主子,主子——”有人在摇晃我痛到快碎裂开的身体,正是这份清晰的痛楚让我再一次感觉自己还能呼吸。
虽然感觉自己睁开了眼,却只看到黑暗中扩散着的光圈,没有颜色,没有影像。
“恪蒙,素玛和主子在那边。”
“邡步,你们快来。主——主子失去知觉了。”
我身体好像被抬了起来,之后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我只能听见某种苍白的声音喊着“疼”。
如果说人在临死之前会看见自己今生所经历的片断,我想我看到了揭开我头盖瞬间的他,看到了封将台上威风八面的他,看到了暴风雨中登上巅峰的他,看到了深山曲径间向我奔驰而来的一人一马……许多画面像幻灯片一样转瞬即逝,交替起伏。虽然清晰却那么不真实,令我不得不质疑自己的今世究竟曾在哪里驻足过?
“海兰珠——”好苦涩的声音。
“唉!”好深沉的叹息。
我脑海中出现他习惯皱起的眉头,焦虑的眼神。难道还是曾经的画面?
手指莫名地抽动瞬间,熟悉而温暖的掌心覆盖而来。手背传来的一缕缕温暖像是电流传遍早已麻木的身体。
我缓缓睁开了双眼,此时此刻这个空间还在阳光的照射之下。
以为会看到脑海中魂牵梦萦的脸庞,入眼的却是空白的屋檐。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他并不在身边。
“主子,主子——您醒了?”素玛惊喜的脸庞出现上空。
我无力地闭了一下双目,只能如此回答了。
她匆匆跑开,“噼呤乓啷”一阵忙乱,一个青瓷碗举到我的面前。
“主子,御医吩咐过,您一醒过来就马上服下这赤芝汤药。”素玛说着就过来想扶我起身,怎知我毫无力气,类同瘫痪。
有了媛茧的帮忙,花了天长地久的时间,我才感觉到赤芝在体内发挥药效。
“皇上呢?”我能发音后第一句话。
“皇上还未回宫。”素玛晃着悠悠车,哄八子入睡。
“什么时辰了?”天还未黑。
“刚过申时。”
我沉默了片刻,又问:“御医怎么说?”其实此刻我根本不关心御医会如何医治我的病,只想知道什么话会将传到皇太极耳朵里。
“还是老话儿,脾伤胃虚,气虚血亏。主子,素玛怕您的身子——”
我摆手示意她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我还不打算这个时候让皇太极知道我其实已是在拖时间而已。
“庄妃怎么处理那个‘盒子’了?”我心中还有另一份牵挂。
素玛面露难堪之色,咬着下唇开不了声。
我就算再想装糊涂,也明白她的表情代表着四个字——凶多吉少!
皱眉闭紧双眼,努力忍住显示脆弱的泪珠。同情有何用?悲伤又何用?泪水就像死亡的事实一样空白无力。
张开双目望着悠悠车内啃着自己小拳头,睁大一双清澈眼睛的八子,此刻正是心如刀割。
“把孩子抱给我。”我对着八子的方向伸出双臂。
我拥住他肉滚滚的小身体,他好奇地望着我,一只小手伸出欲拨弄我胸前的旗袍扣。
一滴无声的泪珠打落他的前额上,他收了手,开始转着脑袋东张西望。
“为了让你生,只有令我死。”我无声默念着心中下定的决心。反复挣扎,痛苦来去,千万不忍之后,最终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凤凰涅磐,就用他的死亡来换取他的重生吧!
皇太极回宫的时候已经很夜了,我昏昏沉沉被疼痛折磨得徘徊在睡与醒之间。
他宽大的手掌悄悄爬上我的额头,我缓缓睁开眼注视着一脸疲倦的他。
“怎么又昏倒了?身体很不适?”他卧坐床沿,担忧地问着。
“老毛病了,八子出生后一直这样儿,不碍事的。你很累了吧?”我伸手抚上他倦色满布的脸颊。
“明日休整一下,后天出征。”他脱靴上塌。
我整个人由床上蹦起来,“后天就走?为什么这么快?”
“不快了,部署这么久,是时候了。”他不以为然,安抚我躺倒他的怀里。
“初三我会照例去猎场冬狩。不过,这只是个名目,实质上我会就此带着双黄旗,镶白以及镶蓝经由察哈尔进军喀尔喀。各部漠南蒙古会打开便道,令我军长驱直入。届时必攻其不备,擒手拿来。”他又显露这种表情,独自沉醉征伐的世界之中;而我总被排除在外,独自品尝着寂静。
当天夜里我并没有入眠,因为我要为自己下定的决心负责。既然选择去做了,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皇太极此时离京,也算给我机会了,或许是上天在给我机会;毕竟我已时日无多,拖不起了。
初二晚上,我吩咐素玛烧了一大桶热水。
皇太极坐在书桌前看布阵图,我手捧着香精片悄悄走近他。
“很久没有服侍过你沐浴了,今晚让我再侍候你一回儿吧。”我对着他盈然地笑着。
他放下手中的地图,默默拉起我的手,随我走进蒸汽扩散的内室。
“还记得那一夜吗?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皇太极坐进大浴桶内说,我轻轻为他拆开发辫。
叶布舒离开的那一夜,我都快不敢去回忆了。那时候的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惧怕;也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
“还真要感谢叶布舒这傻小子,否则我都不知道几时才能得你真心顺服。”皇太极拉我到身前,让我可以看清他眼中深埋的真情。
我刻意低下头,不愿去碰触那双剑目,怕会不忍心。
“既然要感谢叶布舒,就不要让他随你亲征喀尔喀了。”我绕回他背后,细心揉按着他的额头,讲出终需说出的话。
“我知道你担心他安危,可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又岂能不赴战场?将来咱们的儿子也是一样,满人的天下不谙兵道之人如何坐享?”皇太极闭目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