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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说,”乱影学着秦朝的口气道:“让他砸!一切用度,从我帐上支出。
只管让他砸去!砸多少,买多少,拣最贵的买,一直砸到他手软为止!”
温柔“扑嗤”一笑,终于来了兴趣:“嗯,要砸得他手软。他到底手软了没
有?”
“自然软了!”乱影笑道:“这天底下若还有人敢跟二爷比砸钱耍戏,那还
不是输定了么?哪怕就是只砸二爷的钱。这疯子起先几天,还砸得颇是起劲,要
不了多久,也就疲沓了。倒是二爷极有劲头,天天还让月摇光记下那一阵骚乱的
时间。第一天最长了,是两个时辰。后来就渐渐不到,再后来,一个半时辰,再
后来,一个时辰。终于到最后,二爷就是再想花钱,也根本花不掉的了。”
温柔忍不住露出笑容:“那这人怎么又会在这儿?”
乱影道:“正要说到呢。这人虽得二爷一番整治,把个疯劲给去掉了,偏又
生出一股子痴劲来。整天也不跟人说话,就呆在这梅树底下,一动不动,只翻来
覆去、颠来倒去的,专跟这些梅树说那么一句话儿。”
温柔倒好奇起来:“说什么?”
“这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乱影学着那
人呆痴的腔调,一连问了三声,终于撑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怪不得今年梅花开得这么好,”温柔笑道:“原来硬是被这一堆废话,给
施了肥了。”
“我倒听人说梅花开得好,是被……”乱影想想不对,准备打住吧,温柔的
眼光已经扫过来,只好换了全不经意的腔调,继续说下去,笑道:“是被血沃的
呢。”
“是么?”温柔却是全不动声色:“就是血沃的,也不错呵。不错在好歹是
人家的血沃了我们的梅花,而不是我们去沃人家的田亩。哼,竟有人这么说?你
怎么回的?”
乱影笑道:“婢子还能怎么回?自然说是既然他这么有良心,不喜欢用别人
的血沃梅花,是不是自己愿意试一试了。”
温柔冷笑道:“这便是得了便宜来卖乖。而今仗也打完了,自己一条命也保
住了,倒有那个闲功夫来照顾到什么良心了!怎么不想想,若是这一仗输得是我
们呢?以为人家连皮带骨头把你吃掉的时候,会怕你疼,少割一刀?”
“可不是这个理么!”乱影道:“不过理虽是这个理,谁又能有教主看得这
么透彻呢?所以教主才是教主,别人只是别人呀。”
这个马屁拍得却是恰到好处。温柔也就不说什么了,自顾浅斟低饮着,又喝
下一杯酒去。往亭外瞅一眼,外面天地飘摇,雪越积越厚。连梅花的花瓣也被积
雪埋去一半,看起来倒也别是一番风致。只是风致虽佳,这一场绝清绝雅的踏雪
寻梅,突然扯到人肉骨血上,还是不免大扰清兴。这酒再喝下去,便没什么味道。
温柔勉强又饮几杯,忽然搁下杯子,抚案一笑:“雪天相访,无以为敬,所幸正
有青梅煮酒,便聊与阁下共论英雄,如何?”
这个“阁下”却不知道指的是谁。乱影左右一看,这附近连她自己在内,分
明就只有三个人。温柔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她听的,至于雪地里那个叫东方佳木
的疯子呢,比她们来得还早,更加谈不上什么雪天相访。这句话,倒是说给谁的?
正疑惑着,墙外一声长笑,一条淡白色的身影在茫茫风雪之中飘然掠入。
“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诚是雅事。不过,”乱影还没眨个眼睛,来人已经
站在亭外,约摸二十七八年纪,疏淡的神情衬着纷纷飞雪,有一种读不透的苍凉
气,风雪中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家人亲戚数百余口都死在温教主手上,
便此刻有十分雅兴,欲要与温教主把臂举杯,于情于理,也是一桩难事。”
原来竟是寻仇的。乱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往前站上一步。她背后,温柔却
还是好整以暇的,只掠一眼雪地里那人,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一柄松纹古剑,微笑
道:“久闻江南三世家里,年家大公子年少以诗、书、画冠名江南,号称三绝公
子,今日一见,果然丰神如玉,名不虚传。”
年少笑得有些苦涩:“也只是遭遇温教主一屠,这才理会得,诗书画三者,
不过是人间余事,诚不足道。好在在下贪多务得,在文坛上占这三绝也罢了,武
林中却也另有三绝之名。”
“便是拳、剑、轻功么?”温柔笑道:“更是名不虚传了。今日若不是这一
场雪,本座还真听不出这种踏雪无痕的步法。只是人虽可以踏雪无痕,那雪落在
衣服上的声音,毕竟不同于落于地面。年大公子,本座实在是替你可惜,背负了
如此这般血海深仇,却错选在今日伏击,老天可是有些不大帮忙了。”
年少却也没什么遗憾的表情,淡淡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老天帮不帮
忙,又哪能考虑到那么多?只可惜天道渺渺,人世微茫,其实就是今日得报大仇,
能将温教主毙于此地,于事又有何补?那些死在温教主手下的冤魂,是再也回不
来的了。只是有些事情,看是可以看破,做却还是不得不做。在下今日便以年家
的诗拳、书剑、入画轻功,来领教温教主名震江湖的茜纱阵、烟罗功。”
这段话说完,场上的气氛便似江流水转,淌过宽阔地段,涌入险峰对峙的狭
谷,霎时奔腾咆哮起来。年少一按剑柄,那柄松纹古剑不似出鞘,倒似是从他脸
上给拔了出来,那一脸的苍凉愈显深透,看在乱影眼里,也不知道那种表情,算
是看得破?看不破?放得下?放不下?只听他一声悲吟:“薤上露,何易晞!”
剑光闪出,往空中只一点,便有一股锋锐已极的剑气向冷香亭射来。
乱影识得厉害,慌忙窜将出去。刚刚在地上站定,回身一看,那一座冷香亭
已经尘土飞扬,哗啦啦往下坍塌,顿时打翻了烫酒炉子,只见一地的小火苗,从
砖石瓦缝中窜将出来。混乱之中,只听温柔笑道:“年大公子,这样霸道的剑法,
却也能这样雅致,今日倒是让本座开眼了。”笑声未毕,衣袖一展,红纱飘动,
便似张开一层铺天盖地的罗网,向年少罩过去。
年少长吟道:“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口中念的是一首挽诗,
手中书剑划动,临的却是王右军的《丧乱贴》。剑尖沉郁如坠,迎着纱帐的流势,
一字字写道:羲之顿首,丧乱已极。
温柔赞道:“好重的剑!”因为剑重,没有剑风,却有剑势,那一层轻纱竟
卷不过去。这样一交手,竟一下子显出太阴教武功的不足来。那种至阴之气,比
起某种厚重到骨子里的东西来,还是显得失于轻飘。温柔一击不利,反应也快,
收了纱,只在年少外围游走。
年少一剑写来,此时心境,正与右军千古一契,竟把这一张贴子,写得且滞
且畅,剑尖追着温柔,一口气写下来: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
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
乱影站在一侧观战,睁大眼睛,只见温柔被年少的剑尖追得左躲右闪,就不
用说那个吃惊了。记忆中,好象教主自二十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在别人剑下左
右支绌过。单说四花公子那是何等身手?温柔收服他们的时候,不也是快如闪电、
招招抢攻么?难道教主现在年纪大了些,做事也更把稳了?还是这位三绝公子不
止江左第一,更是天下第一?
看了一会,场面并无好转,不免着急。一时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到底为着哪
般因由。猜测是温柔欲扬先抑,可万一不是呢?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又捱
一阵,终于叫道:“教主,我来助你!”
“不必!”温柔冷笑道:“年大公子名冠江左,本座名震天下,今日倒要看
看,两虎相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要说年家书剑,笔意剑意合一,
威力倍增,原是好的,不幸出自书法,却就此有了改不了的毛病。有笔意,而后
才有剑意。可笔意总有尽时,就是右军自己,欠了笔意,也写不了尽善尽美的贴
子呢。到那个时候,本座倒要看看,什么叫做黔驴技穷?”
说了这阵子话,一分神,“咝”,披着的轻纱被剑尖划破一道。可见年少就
算是黔驴,此时也还远远未到技穷的时候,一时间剑尖抖动,笔意无穷,照究是
重如千钧地写将下去: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温柔失了先机,被这样的笔势一迫,简直没有缓过来的可能,愈见得窘迫,
虽然施展烟罗步法左晃右避,总是摆脱不了那个如影附形的剑尖。只听又是“咝
咝”几声,衣服外面的一袭轻纱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茜纱阵是再也摆不成的了。
臂上隐隐传来痛感,不用说,已经被剑尖划破肌肤。
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再一行字写下来,温柔轻轻重重,
已不知到底挨了几剑,又是狼狈又是气恼,不免在心底将书圣给骂一个狗血淋头,
一边却又庆幸着,幸而《丧乱贴》不长,要是换成了《兰亭集序》,再不然竟是
《黄庭经》,今儿个可不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几种想法一闪而过,年少最后一
个“首”字写完,长剑收束,在她肩头又重重刺了一下。
温柔等的却就是这终于收束的一刻。刹时间一声长笑,伸指在剑上一弹,一
掌拍将过去。心中是早已算计好的,论起拳、剑、轻功,年少是三绝,那掌法跟
内功呢?只怕不能跟自己的至阴至纯之气相比吧?
一掌拍过去,已经安排好迫使年少不得不接掌的种种后着。奇怪的是这些后
着竟一个也没能用上,对面年少不闪不避,右手一扬,跟她拍出来的右掌便严丝
密缝合上了。温柔微觉诧异,心思一转,忽然想,难道江南年家的人,也会在掌
上施用花巧?这一念还没转完,背上一震,已经重重挨了一掌。
温柔大惊,反掌撩出,便又跟一个人对上了掌。这边年少的掌力也在同时汹
涌而出,四掌交击之下,便有三条人影一起倒飞出去。
“乱影!”温柔一跤跌在地上,一口鲜血便喷将出来。
乱影伤得也不轻,跌在一株梅树下,簌簌落雪中,咯出一口血来。听得温柔
叫她,勉强一笑。温柔看见她的笑容,更是怒火攻心,冷冷道:“我倒是笨了!
若不是你与人串通,年公子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乱影微微一笑:“现在知道,可也迟了。你中了我们两个人的掌力,没有一
个时辰,恐怕动都动不了吧?”
温柔轻哼一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为何如此?”
“待我不薄?”乱影轻笑道:“冷香亭赏雪之时,我记得,桌子上是有两副
杯盏的吧?可是我何曾喝了一口?”
温柔简直有些诧异:“你……也配跟我一起喝酒?”
“是呵,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家奴,”乱影恨道:“可是你没想过
么?这个家奴却一直很有权势。想这圣教上下,除了你,还有谁敢以奴婢视我?
说句不客气的,也不用说那些堂主、护法,便是四位爷们,连他们做什么事,都
还得让我一头呢。姑娘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