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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谁?自然是岳姑娘了,”小鱼看看两人还在努力思索岳姑娘是谁,补
充道:“就是月影如花呀!我还没走到地呢,老远就闻得异香扑鼻。我当时还想
着,可不敢叫病人劳动,慌忙走近去,原来……”
这边两个对视一眼。阿闲笑道:“这就叫怕死的人所见略同。我来谢你,那
边也谢她的救命恩人去了。嗯,一只虎,倒出了两个救命恩人,并且拆散一桩迫
在眉睫的姻缘,这一下,倒便宜说书王伯了,又可以编老长一段话本,还是真实
故事呢。要是当街说将出来,可不羞死了那魏老二?”
其实就不说,魏老二也活该要羞死。他这一桩婚姻,托他爹的洪福,娶的全
县最负盛名的美女,他家又爱面子,彩礼上大摆阔气,只差就赶上县太爷几年前
为公子娶亲的排场。生意人算盘打得贼精,本来想着岳家是个外来户,又人丁稀
薄,月影如花只得一个多病老娘,过不两年,岳夫人一翘辫子,这彩礼,还不早
晚是个回笼的结果?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场轰轰烈烈,竟落个如此下场。
此时再要问岳家索回彩礼罢,舆论早成了一边倒的趋势。毕竟是他魏老二自
己当先逃跑,把新娘往虎口一丢。这样想吧,倘使这位新娘子没福命蹇,就此被
大虫一口吞掉,他魏家还不照样是人财两空?如今好是新娘子洪福齐天,那也是
人家自己的福,跟扔下媳妇撒腿就跑的魏家又有什么干系?
两人这一提到魏老二,想到那种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不免好气好笑。尤其
这猪八戒之前也不曾照照镜子,还动过她们剑馆著名刺玫瑰阿闲的心思!其实光
这一条,也就够得上死有余辜十恶不赦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遑论他哉?
闲话间小鱼自回厨下。余下两人笑骂一阵,才又回到刚才的话题。阿闲道:
“这一次,我们就是吃亏在武功差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自今而后,勤学苦练。
今儿晚上,我们就到锥子山上练剑,怎么样?”
看来,这也是死过一回之后的共识。冷凝又哪有个不答应的?正好晚上家里
请客,也烦着那种闹腾腾的场面。虽说大虫是她杀的,可等她杀完了,大人们一
厢里说起话来,又是恭维,又是恭贺,个个显得蜜里调油难解难分,那光景,哪
里又有她的位置?烦!
也不必形容那晚饭时的热闹光景,左右是冷凝躲着人群在房间里匆匆扒了两
口,便提剑出门。一路出得东街,拐上田间小路,夜月底下,便看见锥子山清晰
的剪影。锥子山其实只是混名,大约是自山顶建了座文峰塔,那塔直刺天空的形
象在山乡人看来,就是一根鲜明不过的做针线扎鞋底的锥子,而得名。
走在田埂上,昨天还冷冽的夜风扑在脸上,此时竟柔和得象母亲轻抚的手。
吹面不寒二月风,原来春天这就已经到了。被这样的微风一吹,冷凝霎时间身心
舒展,脚下韵律不觉丰富,走动中似乎有一种舞动于春风的感觉。也就是在这个
时候,她忽地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跟着她已经有些时候了。仔细一想,好象刚上东街,这步声就粘在
身后。但东街毕竟是繁华所在,身后有几种脚步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拐了这
么多个弯,早是出城入郊,那步声仍然跟在身后。并且,不即不离,既没有加紧
步伐超过去的意思,而当她被春风一吹,步速加快,那人也没有掉队的倾向,干
脆也跟着加快了节奏。
这人究竟是谁?
冷凝蓦地恐慌起来。小时候奶奶说过的故事一下子都从遥远的记忆里翻腾而
出。奶奶是从大化坪那种深山里嫁到县城冷家的,随着嫁妆便带来了说不完的山
里故事。奶奶说,山里人走夜路的时候,是回不得头的。比如有人从背后搭上你
的肩膀,你不要理他!要知道那可是狼。你一回头,咽喉暴露,狼便一口咬下来
了。
冷凝身后的这个人并没有搭她肩膀。那么,他不是狼了。不是狼,会是什么
呢?冷凝打个寒噤,忽然想,难道是鬼?至于鬼,奶奶也说过的,如果鬼跟上了
你,你也不能回头。因为走夜路的时候,人的肩膀上,是有两盏看不见的长明灯
的。鬼就怕了这个灯。你一回头,这灯嗖地灭了一盏,鬼就不再怕你了。
冷凝嗓子眼直发干,腿弯子也禁不住直了,只觉一步步捣在地上,都吐出她
心眼里的一个字来,所有的步声连在一起,便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决、不、
回、头!
在“决不回头”的脚步声中,好容易走完田埂,登上自锥子山脚下流过的淠
河支流幽芳河的堤岸。不料那脚步声也跟着上来了。冷凝暗暗叫苦,这才终于想
到,只是决不回头是没用的,总不成这样一直跟鬼走下去,走到东方发白?但若
是照原先计划,到锥子山上去,固然见到阿闲总要心安些了,可又总不好意思,
明知身后有鬼,却还给她带此一只鬼来?
所以最要紧的,还是把这只鬼尽快赶走才好。怎么赶走呢?奶奶好象也说过
那方法的,只恨自己那时太贪玩,竟把这样重要的知识,统统都给忘记了。冷凝
一壁后悔,一壁搜肠刮肚,终于将奶奶传授过的那些法子想起来个影子。狗血?
粪便?那好象是对付妖怪。妖怪跟鬼有什么区别?不管了,反正这两样东西现在
也没有。再或者,桃木符?也没有。张天师神符?这个也只能下次再用。下次再
走夜路,一定记着怀里揣一张。还有呢?咒?观音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六
字真言?
唵嘛呢……?
俺叭呢……?
唵嘛呢叭哞吽!
终于想起来了!冷凝如释重负,顿时在心里狂念起来:唵嘛呢叭哞吽!唵嘛
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
果然佛祖是慈航普渡的。三遍还没念完,背后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冷凝对于
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时不得不深表敬佩,当下还恐效力不够,努着劲又补念几声。
却听身后一个怪样的声音道:“凝儿!”
冷凝吓得一颤。答不答应呢?还在奶奶的故事中紧张地思索着——好象有一
种鬼,专门叫人的名字勾魂?身后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又叫一声道:“这么巧呀,
凝儿!”
冷凝扭头一看,鼻子险些儿没给气歪。原来却是个剑馆的同窗。就是昨天在
演武大厅里站在她旁边,给她翻《暗器打穴大法》还没翻出个结果的那男弟子,
小名叫做阿明的。老天丫!这家伙在她屁股后面跟了这半天,差一点没有吓破她
的胆,还好意思说“这么巧”?
阿明笑道:“这么晚一个人往哪去呢?还拿着把剑,不是又去打虎吧?
冷凝本来就生气,让他这一说,更不高兴了:“我跟阿闲约好了到锥子山上
练剑。”
“是么?”阿明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好象是看阿闲在不在,然后就忽然
递过一样东西来:“这个给你。”
冷凝接过来,夜色下认得是个竹筒,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在手上摇一摇,
好多小东西滚动着滴滴答答地撞在筒壁上,终于明白过来:“炒黄豆?”
阿明一怔:“呃……是呀,我妈炒的。”
冷凝道:“那谢了。那你这么晚,在这里又做什么?不会是一边吃黄豆,一
边散步吧?”
阿明道:“呃……只是随便走走。”
“那你继续走吧,”冷凝道:“我要上山去了,说不定阿闲已经在等我了呢。
再见!”
“再见!”
冷凝听到这一声,已经向前走出两步路。心里只觉得阿明奇怪。一个大男人
家,吃什么炒黄豆呢!不过这一层奇怪,也没怎么放在心里,过桥上山,到了塔
底,阿闲果然已经到了,月亮头下,正把剑使得花团锦簇呢。见她过来,不由分
说,刺过一剑。
冷凝跳开,以一个优美的姿态反手拔剑,迎将上去。两人遂剑来剑往,各自
亮开前无古人的俊逸势子,迎战对方后无来者的臭滥剑法。当然,再臭的剑法,
对于锻炼身体总无坏处。尤其摆势子比较累人,两个人如此这般风情万种、风姿
摇曳的交上手,不要多久,额上也都见汗。阿闲先跳出战圈:“歇会儿吧。”
“好的,”冷凝巴不得这一声,早把剑往鞘里一插,拿出竹筒:“来,吃炒
黄豆。刚才正巧碰见阿明,给的。”一边说,一边把竹筒盖子一揭,倒出两把豆
子,跟阿闲一人一把,信步往塔内走去。
“这是什么豆子?”阿闲走在前面,道:“可不象黄豆呀?”
冷凝往掌心一看,那豆子果然不是黄豆。黄豆圆鼓鼓的,这些豆子却生得煞
是苗条。看来阿明也是个五谷不分的家伙,只知吃,混不知吃的什么。好在无论
他知道与否,只要是豆,总是尽可以吃之不妨。冷凝伸指一弹,一粒豆子比打镖
还准确,百步穿杨,落入口中。那边阿闲也跟着吃进去一粒。
两个人嘎嘣一嚼,表情忽然都异怪起来,一个面面相觑,忽地一起弯腰低头,
张嘴大吐。阿闲对着墙脚连连“呸呸”上几口,直叫道:“呸!这简直是什么世
道?连阿明这种人,也都学会耍弄人了!”
冷凝跟着吐完,抹抹嘴,苦巴巴地没有说话。阿闲愤然道:“且看看是什么
东西!”噔噔噔冲上二层,凑到塔眼边仔细一张,月光下那豆子黑乎乎地,还是
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她是刚刚发奋向上,虽没正式练好武功行走江湖,那行走
江湖的诸多物事倒带得齐全,信手摸出火折子,一下吹亮,便往手掌心里一照—
—不照则已,这一照,顿时“咯咯咯”止不住直笑起来。
冷凝凑上去看,却见那豆子不止是身材苗条,连脸蛋都漂亮得从所未见,一
半红来一半黑,在阿闲手里聚成一堆,被火光照耀着,粒粒饱满,灿灿发光。阿
闲笑得肩膀直抖,怕把豆子抖出来,连忙把手握成拳头,笑道:“这个真是阿明
给你的?”
冷凝情知有什么不对:“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豆子?”
阿闲要说,忽又笑得止不住,弯下腰去直揉肚子。冷凝大急,抓着她又推又
搡,连连道:“笑什么嘛!笑什么嘛!快说快说,笑什么嘛!”
阿闲笑了半天,等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不忙着回答。先是一肃衣襟,清
清喉咙,从塔眼里无限深情地了望明月,忽然拉长声音,吟起诗来:“红豆生南
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笨丫头!这是红豆呀!恭喜你啦!
这下可终于被人家看上啦!”
冷凝将信将疑:“这就是红豆?你怎么知道?”
“切!”阿闲不屑道:“长了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没见过红豆的,恐怕就只
有你了吧?看你这模样,其实也不是特别对不住大家的眼睛——算了,既然是红
豆,两馋嘴猫也只好歇一歇了,来,再把它装回去。”
冷凝机械地把两把红豆又装回竹筒。坚硬的豆粒洒落筒底,响得圆润而清脆,
可又说不上来有些空荡荡的。冷凝心里也空荡荡地,有些发慌,没有着落,整个
人虚飘飘地好象浮在了什么地方。阿闲一口吹灭火折子,道:“倒看不出阿明…
…这么闷的一个人,也有这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