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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出现,便哎哟叫了声:“这如何使得!怎么能劳驾诸位大人在此等候?本国舅不过开个玩笑。”
何其做作。
庞青说:“崇文馆每五年一次的馆祭将至,馆祭过后,紧接着便是圣上登基以来首次泰山封禅大典,相信接下时间,馆中事务繁忙,一切还需仰仗诸位,能者多劳。”
众人应了声诺,庞青眼波四下一转。我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光从我的左边掠过右边,再从右边掠过左边,半晌讶道:“为何本馆正没看到新任的内馆枢密编修呀?”
诸人的眼光刷地都定在我身上。
我撩袍小跑步出列参拜,此时早知道庞青定然要拿我开涮,心中冷笑来着:了不起么?你一撅屁股,一大班人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然而庞青这回却不拉屎。
他敛容,以玉树临风的姿势一瓣一瓣将手中折扇优雅地合上,半晌,似是深思熟虑后酝酿出这么个问题:
“顾编修交接事务,可还顺利么?”
我愕道:“很顺利。麾下老校书事事备至,多谢大人关心。”
庞青点头:“那便好。另有数件机要事,本馆正稍晚些自会亲自去与你面授机宜。”说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好一眼。
我怀疑便是最后这一个眼神,让在场诸位同僚误会了什么。因为在接下的几天中,不断有从前不认识的人晃到面前,含蓄地说,往后要多多照顾。
我的新官职,所谓枢密编修,总掌一馆文书。
一馆文书,包括回院四阁楼的书籍。里面几乎集天下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杂说之经典。
交接的时候,馆中老校书就对我说:“馆中的书籍,头三个阁楼是外放的,唯有这条小径过去的那座红顶阁楼,里面存放的书籍是典中之典,馆内除大馆正外,也只有大人身为文书之首及其他廖廖几位大人进得,这些想必馆正大人会亲自向您说明的。”
庞青所说的机要事,大概就是指这一件。
义兄与我说,庞青能避则避。连王爷也跟我提过那么一回,庞青此人性诡诈,帝前权臣,须防。我心中颇有戚戚然。然接下的几日,却平静得出乎意料。直至第四日下午,我抱着一堆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档集正要归档,馆吏传话,大馆正在红顶藏书阁楼召见我。
我到的时候,庞青一身笔挺的墨青色官袍,正站在缕花窗边负手望天。留下一个万分深沉的背影。然而下一刻,他蓦地转过身,勾唇嘿然邪笑一声,挑眉道:
“顾眉君,你道方才本国舅站在窗边瞧你一路走来的身影,想的是甚么?”
我恭敬道:“小官不知。”
庞青围着我转了一圈,叹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五品官袍当真很适合你。”
“馆正大人谬赞。”
庞青道:“我那日原想夸你,却不知你缘何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本国舅?”
我面皮抽了抽,说:“小官不敢。”
庞青一拂袖,肃容正襟:“罢了!本国舅向来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便是。我连日事务繁忙,现下交代你的事,你好生听着。本国舅不与你说第二遍。处理好你这件事,本国舅另有正经事要办呢!”
我道了声是,心中却暗松了口气。
他将红顶藏书阁一串钥匙交给我。
藏书阁总共四层,一路介绍至四层,庞青从内袖又掏出一串钥匙,示意我开第四层的阁门。
阁门里头,接连是二道暗门。耳听他淡淡说:“现在要进的地方,整个崇文馆,只有你我二人方始进得。便是你家王爷,也需皇上御批。”
其实第四层密室里放的,无非也是一些书籍档集。
所不同的,它们被妥贴放于一个个匣子中,贴上标签与封条。我一个个数过去,就着密室中放着的夜明珠散发的光芒,最末一个匣子同样带着封条,却没有标签,匣子还落了锁。
庞青这次却是拿出单独一支钥匙,开了锁,轻轻揭了封条。匣子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五本书册。第一本书页上写着“聂氏手札”。我看了一眼,心中略感异样。
庞青合了匣子,重新上了封条,将那枚钥匙交给了我。郑重其事道:
“其它的书集固然重要,却远不如这一套‘聂氏手札’。这套书关系我朝一件秘密,若有何闪失,祸及你我的身家性命。”
我吃惊道:“请馆正大人明示。”
庞青对我的惶恐似乎很满意。眯眼笑了笑,道:“前朝紫微郎的事迹,你可曾听过?”
我道:“略听过一二。”
庞青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他说话之间,面露向往之色。悠然道:
“当时有一句话,天下谁人不识君,历数近朝数代风流人物,数百年也唯有这位紫微郎担得——十五封臣,以半截恶鬼面罩示人,名冠天下。”
庞青性情戏谑成性,喜怒难测。因出身豪门且少年有成,难免时时流露几分傲气来。此时面带三分倾慕,倒令人开了眼界。
他道:“既然你只听过一二,其中诸多来历情由定然不知的。便由本国舅再与你讲一回罢。”
我应道:“是。”
☆、8Chapter 1516
15
紫微郎的故事,还需从崇文馆诸多前事说起。
有野史说,我朝开国皇帝起家的第一笔经费,是从坟里掘出来的,来历不甚光彩。
其时皇帝身边有聂姓能臣,据说此人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会天文历法,懂术算机关,便是他一手破了前朝皇陵中重重机关,取出偌大宝藏。建朝之后,高祖皇帝感念聂氏的功勋,破前朝机制建立了崇文馆,其职能类似于前朝的司天监,收录四海擅玄学术数、机关暗栈的能人,这便是崇文馆的前身。
崇文馆建馆之后,历经二次重大的创伤。第一次重创,是因为建朝不久后的一场暴动。那次暴动中,崇文馆的第一任馆正、那位聂姓太史令为保护先皇,启动馆中机关,以一人之力杀敌三千,最后纵身跃下自己设计的蜡缸,燃烬而死,馆中机关尽毁。
这位有名的聂姓太史令死后只留下一份手稿,里头有关于天文星数,玄理机关秘术种种杂记心得,可是内容艰深奥涩,无人看懂。直至数百年后,才有人着手为这份手稿作序标注。
此人便是当时的崇文大馆正,聂遂章。
据说,他是聂姓太史令归隐的后人,也是百年一见惊才绝学的天才。彼时他年仅十五岁,玄学一门的造诣却已是莫测高深。因自承是前朝聂姓太史令传人,于是效前朝聂氏,整日以半截恶鬼面罩遮面,以敬先人。
聂氏归隐已久,早无意于朝政。是老皇帝亲自上门将人要了过来,擢任崇文馆大馆正之职。按我朝定制,从三品以上官员需年过而立方能担任。崇文馆馆正位同正二品太史令,由一名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少年担任,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是以一时间朝中一片反对之声,老皇帝却是一笑。
彼时正逢七月花时,一园子紫薇花,少年得意、众星环簇的少年郎。
老皇帝御笔一挥,赐下“紫微郎”的名号。
种种恩宠,一时无双。
或许应了那句盛极必伤的谶言。三年后,老皇帝薨,武德皇帝登基。同年,崇文馆骤起大火,聂遂章葬身火海。这一场大火之后,馆内经典尽毁,是为建馆后第二次重创。
那套聂氏手札,是大火之后,自聂遂章私宅搜出的。里头是前朝聂氏的那份手稿,已批注了将近一半。
“紫微郎”三字所代表的种种荣宠,也随着这一场大火,烟消于历史。
庞青道:“那份手稿,便是面前这一套。至于里面有什么秘密嘛,却不能由你知道。你只管知道,这套书重逾性命就可以了。”
我道:“是。书在人在,书毁人亡。小官明白。”
庞青噗哧笑了一声,道:“大概便是这些。走罢。”我垂头跟在他后面。然而在庞青将手探向密室暗锁之时,我眼角余光瞧见他食指微微动了一下。一时不及多想,伸手便擎住了他的衣袖。下一刻,脚下踩空,两人双双跌入骤开的机关暗室之中。
幸好触地处是柔软的床褥,并不算痛。
暗室只点了一盏油灯。我耳听庞青做作地唉哟痛呼了二声,边揉着他的后边,边瞪着我,怒道:“顾眉君!你胆敢拉着本国舅一块儿跌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道:“这得问问国舅爷,小官犯何大错,为何要开启机关害我?”
庞青哼道:“本国舅手抖了还不成?”
我道:“那便有劳国舅开一下密道机关,放小官出去。”
庞青拍拍手,这会儿诡异一笑:“顾眉君,本国舅这二日发现,六王爷下朝都与你乘轿同归,真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你难道不好奇,今日他若寻不着你,面上的表情?”
我无语瞪着他。
记起先前这厮说过,另有要事要办。抱着万一的希望一说,哪料庞青笑得越发诡异:“本国舅要办的正事,便是这一件。”我再次无语。
这间密室大概是处于藏书阁三楼的某处夹空之中,一边有一条楼梯甬道通向楼下。料想是书阁一条秘道。眼见庞青摘下墙壁上的油灯,支颐使气对我道:“跟本国舅来。”我不作二话跟在后头,两人沿着甬道楼梯往下。在第二个转角时,一阵凉馊馊的风吹了过来——油灯灭了。
灯啪嗒一声跌在梯面上。
我于是发现了一件事情。
堂堂的崇文馆大馆正、意气风发的庞大国舅,他似乎有点怕黑。
庞青手一捞便紧紧抓住我的手。
“顾眉君,你身上带了火石没?”
我道:“小官没有。”
庞青道:“本国舅也没有。”接着:“本国舅勉为其难拉着你,免得你跌倒。”脸皮厚比城墙。
黑暗里庞青似乎靠得极近,气息若有若无喷在我的颊畔。我略感不自在,甩手想将他抖开,失败。四周静得出奇,唯有丝丝暗风在耳边响过,越发衬得二人的呼吸声十分明显。
没走几步,庞青又开始说话,声音带了点异样。
他说:“顾眉君,你身上究竟薰了什么香,本国舅又闻到那个香味了。”
我说:“待小官回去问问奶娘,她薰的什么香。”
庞青说:“本国舅闻着挺喜欢,问着了给我送一些。”
我心中一动:“好。”
他继续道:“说起来,上回中秋晚上,你一眼就看穿了那条皮搭上的机关,这一回你又是如何知道本国舅的小动作的?”
我道:“上一回是意外,这一回是侥幸,我的义兄是崇文馆副馆正,耳闻目染之下,总要识得一些。”
庞青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置可否。此时脚下一紧,似是踩到平地的感觉。同时眼前一亮,一柱光线从一个缕花的小圆窗中射了进来——已到阁楼第一层的密室,木梯甬道的尽头。
庞青见了那柱光亮,明显一阵振奋,如获新生。几乎是同一时间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今日之事若胆敢说出去,本国舅取你性命!”说完以一气呵成的姿势哗啦开启了密室暗门,扬长而去。
此刻外头已是掌灯时分,走廊灯笼的光线照了庞青一个侧脸,但见平素气焰嚣张拔扈,时而言行似妖的庞国舅,他似乎脸、红、了!
我暗中失笑。待收回眼光,突然发现王爷就站在不远处,提着一只灯笼,静静看着我。
16
我连忙走了过去;王爷随手将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