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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们只能拥有现在!”她反驳道,竭力压下一声无泪的呜咽,“还有……我觉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拥有永恒,亲爱的。”
“你或许会拥有永恒,可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是永远。”他拍了拍她的前额。
她紧紧靠着他,嘴唇吻着他的脖子。压力搅动了子宫里的胎儿。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罗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说:“啊哈,宇宙的小统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时间就要到了。可现在的时间是属于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为什么总用单数?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他吗?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惊奇地发现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定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犹豫着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一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浑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就是永远……现在就是现实。”她紧紧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使她的灵魂从天堂被拽到地狱。无论他如何用神奇的异术诠释他们的生活,他的肌肤都是真实的,他的爱抚也是真实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时,她说:“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这种爱……”
但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政治不能以爱为基础。”他说,“人民不关心爱;爱这种东西太难以捉摸、太无序了,他们更喜欢专制。太多的自由会滋生混乱。我们不能混乱,对吗?而专制是不可能打扮得爱意盎然的。”
“但你不是个专制君主啊!”她抗议道,一边系着自己的头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说。他走到窗前,拉开帷慢,好像能看见外面似的,“什么是法律?控制吗?法律过滤了混乱,滤下来的又是什么?祥和?法律既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又是我们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经不起细看,认真琢磨的话,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套理性化的阐释,合法的诡辩,一些方便人们运用的先例。对,还有祥和,但那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加妮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否认他的智慧和聪敏,可他的语气吓坏了她。他在攻击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将一句弗瑞曼格言应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宽恕——永不忘却。
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蓄积热量,将北风从高纬度地区吸引过来。风在天空上涂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云朵,隔出一条条透明天空,让它的模样越来越怪诞,不断变换着金色和红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风卷裹着尘沙,扑打着屏蔽墙山。
保罗感到了旁边加妮温暖的身体。他暂时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遗忘的帘子。他想就这样站着,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时间却不会因为他而停止。脑海中一片黑暗——没有星星,也没有眼泪。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惟一的一种:惊讶。宇宙压缩成一片音响,这些声音使他震惊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他的听觉,只有当他触摸到什么物体的时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帷慢,还有加妮的手……他发现自己正仔细聆听加妮的呼吸。
世间存在能给人带来不安全之感的东西,可当这种东西还仅仅是一种可能时,这种不安全感又从何提起呢?他问自己。他的大脑里堆积着太多支离破碎的记忆,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都同时存在着无数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经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身体内部看不见的自我记住了这些虚假的过去,它们带来的沉重负荷时时威胁着要淹没现在。
加妮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抚触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旋涡中沉浮的躯壳,还有无数瞥见永恒的记忆。窥见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复无常之下,被无数个维度挤压着。预知似乎能让你超凡人圣,但它也在索要着代价:对你来说,过去和未来发生在同一时刻。
幻象再次从黑暗的深渊中冒了出来,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导着他身体的动作,指引他进入下一个瞬间、下一个小时、下一天……直到让他感到自己早已经历过未来的一切!
“我们该出去了。”加妮说,“国务会议……”
“阿丽亚会代替我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
一队卫兵冲进阿丽亚住所下面的阅兵场,由此开始了她的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疯狂混乱的景象:人们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词。她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囚犯:柯巴,那个颂词作者。
她开始洗漱,不时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的视线不断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将此时的这个人与第三次阿拉肯战争中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剽悍指挥官联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柯巴已经变成了一个衣饰雅致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图丝质长袍。长袍一直敞开到腰间,露出洗熨整洁、漂亮精致的轮状皱领和镶有滚边、缀着绿色宝石的衬衣。一条紫色腰带束在腰部。长袍肩部以下的深绿色衣袖精心剪裁成一段段皱褶。
几个耐布来了,看他们的弗瑞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喧嚣。柯巴激动起来,开始大喊自己是无辜的。阿丽亚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张张弗瑞曼人的面孔,试图回想起这些人过去的模样。但现在遮蔽了过去。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想像的种种愉悦。
她发现,这些人时时不安地朝一扇门口扫去,门里就是他们即将召开会议的地方。穆哈迪的事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失明,却又能够看见。这件事再一次显示了他的神力。根据他们的法律,盲人应该遗弃在沙漠里,将他身体内的水分交给夏胡露。可是,没有眼睛的穆哈迪却偏偏能看见。另外,他们也不喜欢这些建筑,在这种房子里面,他们觉得自己脆弱不堪,随时可能遭到攻击。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岩洞,他们或许能放松些——但不是在这儿,和等在里面的这个没有眼睛却能看见一切的穆哈迪在一起,他们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安全感。
她转身朝下面走,准备参加会议,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门边桌子上的一封信:母亲最近一封来信。尽管卡拉丹星球因为是保罗的出生地而备受尊敬,可杰西卡夫人仍然拒绝使该星球成为众人的朝圣之地。
“无疑,我的儿子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她写道,“可我不想使这一点成为暴民们入侵的借口。”
阿丽亚摸了摸这封信,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在与母亲互动。这张纸曾经放在母亲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讯形式,但却有一种任何录制品无法取代的私人意味。这封信是用亚崔迪家族的战时密码写的,其保密性几乎万无一失。
和以往一样,一想到母亲,阿丽亚的内心便是一片混沌。香料的调换作用混淆了母亲和女儿的灵魂,使她不时把保罗想成是自己生养的儿子,把父亲想成自己的爱侣。无数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灵幻影,在她的头脑里狂舞。阿丽亚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回想着这封信的内容。她那些勇猛的女卫兵正在接待室里等着她。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杰西卡写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同时又独断专行。宗教体验有自发性,法律却要压制这种自发性。而没有法律,政府就无法统治。你们的法律最终注定会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们认为可以用于统洽的宗教。宗教仪式一定来源于对神明的赞美和渴望,并且从中锤炼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面,政府是一个世俗组织,疑虑、问题和争执是它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我相信,总有一天,仪式会取代信仰,象征符号会取代道德。”
接待室传来香料咖啡的味道。见她进来,四名身穿绿色值班长袍的卫兵转身立正敬礼。她们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坚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着麻烦的迹象。她们脸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热,浑身上下透露出弗瑞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随意杀人也没有半分内疚之感。
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异类,阿丽亚想。即使没有杀人的嗜好,亚崔迪家族的声名也已经够糟糕的了。
她下楼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当她走进下面大厅的时候,一个等在那儿的听差飞奔出去,召集外面的卫队。大厅没有窗户,非常幽暗,仅靠几盏灯光微弱的球形灯照明。房间尽头通往阅兵场的门猛地打开,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进来。阳光中,一队士兵押着柯巴走进视野。
“史帝加在哪儿?”阿丽亚问道。
“已经在里面了。”一个女卫兵说。
阿丽亚领头走进气度不凡的会议室。这是皇宫里几间用以炫耀的接见大厅之一。大厅一面是高高的楼座,放着一排排软椅。楼座对面是被橘红色帷慢遮住的落地长窗,只有一扇没被遮住,明亮的阳光从这里泼洒进来。窗外是一片宽敞的空地,有一个花园,还有喷泉。在她右边快到房间尽头的地方立着一个讲台,上面孤零零放着一张巨大的座椅。
阿丽亚朝椅子走去,眼睛来回扫视了一下,看到楼座上挤满了耐布。
楼座下的空地上挤满皇室卫兵,史帝加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时时轻声说句什么,发布一句命令,完全没有看见阿丽亚进来了的表示。
柯巴被带了进来,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讲台下面,桌旁的地板上放着座垫。尽管衣饰华丽,颂词作者现在却只是一个阴郁而倦怠的老人,蜷缩在用来抵御屋外寒风的长袍里。两个押解卫兵站在他身后。
阿丽亚坐下,史帝加也来到讲台边。
“穆哈迪在哪儿?”他问。
“我哥哥委派我以圣母的身份主持会议。”阿丽亚说。
听到这话,楼座里的耐布开始高声抗议。
“安静!”阿丽亚命令道。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说,“当事件重大、生死攸关时,可以由圣母主持会议。弗瑞曼法律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会场里,耐布们彻底安静了。可阿丽亚愤怒的目光仍旧注视着那一排排脸庞。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准备在国务会议上谈谈这些人:霍巴斯,雷杰芬雷,塔斯敏,萨杰德,尤布,勒格……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个部分相关: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视线转向柯巴。
柯巴发现她望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说:“我抗议,我是无辜的。”
“史帝加,宣读起诉书。”阿丽亚说。
史帝加取出一个棕色的香料纸卷轴,向前跨了一步。他开始宣读,声音郑重庄严,起诉的字句斩钉截铁,充满正义:
“……和反叛者密谋毁灭我们的皇帝陛下;秘密会见帝国的各种反叛势力……”
柯巴不断摇头,脸上带着痛苦而愤怒的表情。
阿丽亚凝神静气地听着,下巴支在左拳头上,头也歪在左边另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关心接下来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经压倒了程序、仪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