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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说:“把他的个人接口取下来,以后保存在档案馆里作纪念。”
斯基消失了。这会儿他定是忙着把庞贝的尸体装进一条密封袋里,把它搬上空天飞机,离开实验站,让飞机朝着背向太阳的方向加速到足够快,然后把装尸体的袋子推出去,让它飞向宇宙深处——随便哪儿。也许撞在木星上,也许失陷在小行星带里,更大的可能性是飞出太阳系,成为一个最孤独最沉默的旅行者。干完这些之后,斯基会回到太空站。
过了一阵子,斯基又出现在老头子面前。“我处理好了。”他说,“那条蛇放回了缸里,盖子我修补了一下。”
老头子说:“你要加倍小心。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那种地方养那种东西。”
“我会小心的。你不用责怪自己,这是意外事故。”
“每小时和我联系一次好吗?”老头子虽然觉得这很可笑,还是这样说。
“好吧。”
退回办公室里,老头子又向秘书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用手绢抹着汗,拟写一份职员因事故死亡的报告。
斯基确实每小时都和他联系了。中午,他们还到巴黎的一家饭馆共享了一顿美餐,然后各自退回去填他们自己在现实中的辘辘饥肠——老头子是在他的办公室吃完快餐的,而斯基在实验站里吃他的贮藏食品。
老头子下班回家后,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两个人还是定时联系。午夜十二点互道晚安时,老头子提醒斯基睡觉要警醒些。
上床后,老头子睡不着。他设身处地,想象斯基一个人在那寂静的密封舱里,身边都是些毒虫;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而并不厚的舱壁外,就是冰冷、黑暗、致命的太空。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怎么能入睡呢,特别是这小小的舱室刚刚容纳过一具尸体。
后来,他居然睡着了。睡得并不好,一直作梦。他在梦里有失重的感觉,和一种潜伏着的愧疚抑或罪恶感。他看到斯基正在熟睡——钩在舱壁上的睡袋裹住了他,猫、蜥蜴、蜘蛛和苍蝇像人一样注视着斯基的身体。然而蛇不在了,缸子是空的。他怀着一种灾难性的预感,四处寻找着蛇,或者不如说等待蛇的出现。心中有个声音说:“我的心脏受不了,别等了,快一点,快……”突然,所有动物的目光都转向窗口。窗外,蔚蓝色的地球不见了,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紧接着,窗玻璃外面就贴上了一个大东西,暗绿色,闪着阴冷光泽的许多鳞片滑过去。他知道了,这是蛇。真粗啊,他想,它长得太大了,把整
个太空舱从外面缠住了——它要缠住能碰到的一切东西,不管是什么。使他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激动。窗子破了,硕大的蛇头硬挤进来,张开巨口咬住了斯基。斯基没有醒。等一下,那是庞贝!庞贝骑在蛇头上,对他狞笑着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斯基终于睁开眼睛,说:“别责怪自己,这是意外事故。”
老头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对自己说:“是梦,是梦。”但他仍然很害怕。他说:“灯!”床头的灯亮了,在灯光下,他渐渐找回了自我。看一看钟,凌晨两点半。
应该再提醒斯基一下,对,提醒他千万小心。
他闭眼呼叫斯基,一直呼叫着。
又没有回应!
他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水,心想,就是现在,立刻!必须有人上去看一下。只有中国人了,按顺序也该是他了。
三
中午,吴维被耳边的呼声吵醒了。这是他在蜜月中第一次听到老头子的声音。
他应答了一句,看看身边仍在熟睡的妻子,又闭了眼睛,进入虚拟洗手间,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现在的西半球应该是半夜,会有什么事让老头子如此方寸大乱呢。
穿戴停当,推开洗手间的门,瞬间转换到宇航中心实验处办公室。老头子已经等在那儿了。
“你动作慢了。”他说。“我在夏威夷。”吴维撒了谎。他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正和妻子住在中国一座“反现代派”的小别墅里,品味牧歌式的新婚生活。
老头子说:“你一度假就完全忘记了工作。”
“这是蜜月呀。”
“斯基也度蜜月,可他天天和我联系。”老头子提起斯基,有些难过。
吴维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毛:
“你说每天?”
老头子摆了一下手:“不提这些了!直接说吧,先是庞贝在实验舱里被蛇咬死,而现在斯基又不回应我的呼叫,存亡未卜。”
吴维看着上司的眼睛,慢慢坐下。“是吗?”他审视着老头子的表情说,“你能不能仔细讲讲?”
十分钟后他就了解了一切情况,但是仍然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老头子盯着他:“我想,该有人上去看看。”
吴维笑了笑:“只有我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轮也轮到我了。”
老头子说:“我还要对你说这句话:加倍小心。”
“嗯。”
“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吴维想了想才说:“我知道你那里正是半夜,可是我希望两个半小时以后,你在办公室等着——真正的办公室。”“行。”
“那我就去和老婆吻别了。”
吴维回到卧室,仍躺在床上。他摇摇旁边的人:“喂,新娘子,起床了。”
新娘子翻个身,没睁眼。
吴维自己穿着衣服说:“我得下地干活儿了,庄稼要浇水。你起来以后记着喂鸡,再给牛割点儿草。”
他老婆睁开眼睛看着他。
吴维张开两手说:“怎么样?你的老公好幽默!”
她笑了:“你要去哪儿?”
吴维在床边坐下,抚弄着她的头发,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们又叫你去了,我知道。”
“有一点急事,非我不可。事情很严重,只有你老公能解决。”
“是危险的事吗?”
吴维咂着嘴说:“好像是那个太阳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叫我去修修。”
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真情了。
“我懂了,是危险的事。我也不能拦着你,你小心吧。”
吴维俯身和她拥抱:“你更要小心,我不在的时候,可别让人家拐走了。”心里知道自己一出门她就会哭,可是没法子。他又说:“我走以后,可能不再和你联系了。你一个人害怕的话,就让邻居过来陪你,或者叫你妈妈坐飞机到这儿来。”
“我不怕,你早点儿回来。”
把门锁好,吴维跟正在草坪上晒衣服的邻居老太太打了个招呼。然后开起自己的电力悬浮车,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简单的早餐,到了不远处小山谷里的机场。
他把车停好,让管理员打开机库。他找到自己的小型空天飞机,跳进座舱,检查一下燃料是否充足。他在舱内穿好宇航服,把头盔放在座椅旁边,给管理员打个手势,管理员冲他点点头。
他关紧座舱盖。飞机悬浮起来,滑出机库,飘然上升。
小山谷和山坡阳面的住宅区转眼就不见了。飞机进入同温层后,他打开冲压发动机开始环绕地球加速。
飞机很快进入地球背面的暗夜,速度越来越快,离心效应正把它甩出大气层。吴维看着座舱外的宝蓝色夜空,星星们被一层淡淡的白雾遮盖着,随着大气密度的降低而越发清晰了。
这时,冲压发动机由于不能正常工作而自动停转。吴维启动了核子火箭发动机,在连续的轻微爆炸声中,他的身子深深陷进座椅里。飞机进入真空了。
他让飞机自动导航。调整姿态火箭喷出几股高速气流,飞机对准了太空站的方向。他看到仪表显示速度已达额定值,就关闭了核子火箭发动机,开始惯性飞行。
在航程中,吴维开始认真考虑那件事。理论上说,玻璃缸里的眼镜蛇窜出来咬伤了喂它的人,这个可能性很小。整套实验设备是老头子组织人马精心设计的,非常保险。庞贝是他们三个中最不易出意外的人,如果说粗心大意,那斯基最粗心。这也是比较而言,他毕竟是个宇航员,受过严格训练。现在这两个人连续出事,真是不可思议。他想到老头子说的“按顺序也轮到你了”,心里有一种迷信般的不祥预感。
顺序是庞贝、斯基、吴维,三个人循环换班,每人在站上住一个月,然后一个月假期,一个月训练。
他记得庞贝来替换自己时的情景。那只不过是在一个星期前,自己等着下岗,准备一到地面就结婚。庞贝在无线电对讲机里说:“伙计!换班儿了。把你的飞机从舱口挪开,我一会就到。”他整理好东西后,顺便向庞贝交代了几句工作情况,然后从实验舱口钻进自己的飞机里,关紧舱盖,脱离了太空站。
他能看见一架飞机缓缓靠近,是斯基的“银色飞镖”。像上次一样,又是斯基送庞贝上站,他俩关系不错。吴维听说过,庞贝爱赌,赌得很凶,以至于输掉了他自己那架昂贵的空天飞机,但不知输给了谁。两机交错时,庞贝和斯基贴在窗口向他招手示意,斯基在对讲机里说:“嗨!吴,我不参加你的婚礼了。我昨天刚结婚,回去以后马上就去旅行。”吴维有礼貌地说:“恭喜你。希望你们白头到老。”他与斯基交往并不密切,就像他跟所有外国同事的交情一样。
银白色飞机平稳地转动着,座舱与实验站的舱口实现对接。吴维这才驾机返航。
接着就是婚礼和蜜月。一个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来,这个星期又仿佛很长,容纳了很多的事情……
“目标,前方三千六百公里。”自动导航仪提醒道。
“减速。”吴维说。
太空实验站不是很容易能用肉眼看到的,在靠得相当近时,吴维才从深邃的宇宙背景中把它分辨出来。它看上去体积很大,其实大部分是合金架固定的太阳能电池板,以及水、空气循环装置,核心部分的实验舱直径只有六米。在它下部紧贴着一个银色的东西,那是斯基的空天飞机,与实验站对接在一起。
核子火箭最后呼出一口气,熄火了。调速姿态火箭把飞机稳稳地送到斯基的银色飞机后面,一只带抓钩的机械臂从机身侧腹伸出,夹住那架飞机的机翼,然后,两架飞机慢慢靠近,货舱口的搭扣把它们连结在一起。
吴维感觉到一下轻微的震动,飞机停稳了。
空间很黑暗,但又有无限透明的深度。他处在地球的阴影里,一线曙光刚刚把远处的地球勾勒成月牙状。为了保险,他戴好头盔,打开宇航服上的氧气阀,从座舱与货舱之间的小门爬过去,又通过对接处钻入斯基的飞机货舱,里面是空的。他爬行到前端,又推开一道小门,进入座舱。他关上小门,先休息一会儿。
空天飞机就是用座舱根部边缘与实验站入口对接的。舱盖关闭,就把站内与站外隔离开来。
吴维打开座舱盖,入口就在上方,没有灯光。他谨慎地检验了空气成分,无异常,这才脱下头盔,叫道:“斯基!你在吗?”
没听到回答,他抓住梯子慢慢爬上去,用脚关了飞机舱盖,把头探出通道口。舱内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半空浮着一件横放的、长长的白东西,轮廓像人。他命令舱内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