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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鬼魂,”卡拉韦夫人说,“只是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伯蒂很想隐藏到常青藤的深处,但他忍住了。
“上一任市长大人不知道这个传统,这不奇怪。”那个圆胖的男人说。他手里提着的篮子几乎已经满了,“花朵在冬日开放,这还是八年来的第一次。”
长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的男人不相信鬼魂,但他却紧张地朝四周张望着。
“古镇上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一朵花,”这个小个子男人说,“男人,女人和孩子。”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件他很久以前知道的事。“有人离开,有人驻足,所有人都去跳骷髅舞。”
卡拉韦夫人嗅了嗅鼻子。“都是废话。”她说,又继续嗅着花。
下午的时候,黄昏降临得早,四点半就已经是晚上了。
伯蒂在坟场的小路上闲逛,想找人说话,却看不见有什么人。
他走到制陶人之地,想看看丽萨在不在,但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又回到欧文斯的坟墓,发现那里也空无一人,他父亲和欧文斯夫人都不在。
他开始恐慌起来,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十年来,在这个自认为是家的地方,伯蒂第一次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他跑下山,来到那座老教堂,在那里等着赛拉斯。
赛拉斯没有来。
“也许我跟他错过了。”伯蒂心想,可他并不相信。
他来到山顶,朝四周眺望着。
寒冷的天空中悬挂着星星,城市里的灯——街灯、汽车灯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在移动,有条不紊地展现在他的眼下。
他慢慢地从山上下来,来到坟场大门前,站住了。
他听见了音乐声。
伯蒂听过各种音乐。有冰淇淋车上甜美的音乐。工人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克拉里蒂·杰克在他那积满灰尘的小提琴上演奏的乐曲,但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东西:一连串深沉、抑扬顿挫的乐音,就像某种乐曲——也许是序曲——的开头。
他从锁着的大门侧身钻出去,下了山,走进那座古镇。
他从市长夫人身边走过,站在一个角落观察着。就在这时,市长夫人伸出手,在一个从这里走过的商人的西服翻领上别了一朵小白花。
“我个人不捐款,”那个男人说,“这事我交给办公室去做。”
“这朵花不是要你捐款。”卡拉韦夫人说,“这是本地的传统。”
“噢。”男人挺起胸膛,向众人展示着那朵小白花,神气十足地走了。
下一个从这里路过的人是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妇人。
“这是干什么?”看着市长夫人朝她走来,她狐疑地问道。
“一朵花给你,一朵花给孩子。”市长夫人说。
她把花儿别在年轻妇人的冬衣上,把给孩子的花儿用胶带粘在孩子的外衣上。
“可这是为什么呢?”年轻妇女问。
“这是古镇的习惯,”市长夫人含含糊糊地说,“算是某种传统吧。”
伯蒂继续往前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看见人们身上戴有那种白花。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了和市长夫人一起的那三个男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篮子,不停地向路人分发白花。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从他们手里接过花,但大部分人还是这样做了。
音乐仍在放着,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声音若有若无,庄重而古怪。
伯蒂把头歪向一边,想确定声音的来源,但这只是徒劳。
音乐在空中,它无处不在。它在飘扬的旗帜和遮阳篷上,在远方车辆的轰鸣声中,在干燥的铺路石上马蹄的嘚嘚声里……
真奇怪,伯蒂看着人们朝家走,心里想。他们正按着音乐的节拍走着。
留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的那个男人篮子里的花儿几乎没有了。
伯蒂走了过去。“对不起。”伯蒂说。
那人吓了一跳。“我没看见你。”他说,言语之中带着责备。
“对不起,”伯蒂说,“能给我一朵花吗?”
头戴穆斯林头巾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伯蒂。“你住在附近吗?”他问。
“对。”伯蒂说。
男人递给伯蒂一朵白花。伯蒂接了过来。
“哎呀!”有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的大拇指。
“把它别到外衣上,”那人说,“小心别针。”
伯蒂大拇指上冒出一滴猩红,他吮吸着大拇指。
那男人把花儿别到伯蒂的毛衣上。“我从来没在这里看见过你。”他对伯蒂说。
“我确实住这儿。”伯蒂说,“这些花儿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古镇的传统,”那人说,“在这座古镇形成之前就有了。当山上坟场里冬日花朵开放的时候,就把花剪下来发给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穷富裕。”
现在音乐声更响了。伯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戴了那朵花,于是能更加清楚地听到音乐。他能分辨出音乐的拍子,有如遥远的鼓声;他能分辨出风笛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乐音让他想飞跑过去,随着音乐起舞。
伯蒂从来没有以观光者的身份到过任何地方。他忘记了不能离开坟场的禁令,忘记了山上坟场里的死者都不见了,他一心只想着那座古镇。
他穿过镇区,来到老市镇大厅前的市政花园。(这座花园现在是博物馆以及旅游信息中心,市镇大厅已经搬到古镇另一边的一座更有气势、更新一些但也更加无趣的办公大楼里了。)
市政花园里已经有人在闲逛了。现在是隆冬季节,市政花园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片随意点缀着台阶、灌木丛和雕像的宽广草地而已。
伯蒂入神地听着那音乐。三三两两地,一家人或一个人,不断有人走进这座广场。他从来没有同时看见过这么多活人。他想,这里肯定有几百人,每个人都在呼吸,每个人都像他一样鲜活,每个人都戴着一朵白花。
“活人就像这样过日子?”伯蒂心想,但他知道应该不是这样。现在的这个样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肯定很特别。
他先前见过的那个推婴儿车的年轻女人站在他身边,手抱婴儿,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这音乐要持续多长时间?”伯蒂问道。
但她一言不发,只是摇晃着,微笑着。伯蒂觉得她笑得不太正常。他敢肯定这个女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也许他不知不觉间隐身了,也许是她对他不够关注,没听他说话。
就在这时,她说话了:“哎呀!就像圣诞节。”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做梦,仿佛她正从外面看着她自己。她用一种身在异处的语调说,“让我想到了我奶奶的姐姐克拉拉。圣诞节前夜,我们都在她那里过。我奶奶去世以后,她在自已的老钢琴上演奏音乐,有时还唱歌。我们吃巧克力和坚果,她唱的什么歌我都记不得了,但那音乐真是太美了,就好像所有的歌都被同时演奏出来一样。”
婴儿的头靠着她的肩膀,似乎睡着了,但小手也在随着音乐轻轻地摆动。
后来,音乐停了,广场上一片寂静。那是一种压抑的寂静,就像落雪带来的寂静。所有的声音都被夜晚吞噬,广场上的那些身体没有一个跺脚或移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近处的一只钟开始敲击报时,那是午夜的钟声。他们来了。
他们列队从山上下来了,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所有的人都按着节拍,十人一排,把道路挤得满满的,慢慢地走着。
伯蒂认识他们,或者说,他认识他们中的大部分。在第一排,他认出了屠杀之母,乔赛亚·沃辛顿,在十字军东征中受伤返家后死去的老伯爵,特里富西斯医生。
他们所有人都一脸庄重。
广场上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开始喊:“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是对我们的审判,对我们的审判!”大部分人只知道瞪着他们看,并不惊奇,好像这件事是发生在梦中。
死人继续走着,—排又一排,来到广场上。
乔赛亚·沃辛顿走上台阶,来到市长夫人卡拉韦身边。
他伸出手说话了,声音大得足以让整个广场上的人听见:“尊敬的女士,我向您恳请,让我加入骷髅舞。”
卡拉韦夫人犹豫着。她望着身边的一个男人,希望得到他的指示。那人穿着一件晨衣,脚上穿着拖鞋,一朵白花别在晨衣的前襟上。他微笑着对卡拉韦夫人点点头,“当然可以。”他说。
她伸出一只手。当她的手指碰到乔赛亚·沃辛顿的手指时,音乐再次响起。
如果说伯蒂此前听到的音乐是序曲的话,现在的再也不是序曲了。现在的音乐正是他们所有人来到这里希望听到的,这支乐曲拨动着他们的脚和手指。
活人和死人,他们手拉着手,开始跳舞。
伯蒂看见屠杀之母和那个戴穆斯林头巾的男人跳舞,而那个商人在和路易莎·巴特尔比跳舞。欧文斯夫人拉过那个卖报纸的老人的手,还对伯蒂笑了笑。欧文斯先生伸手拉起一个小女孩的手,那女孩没有一丝犹豫或为难便接过了欧文斯先生的手,仿佛她这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和他跳舞。
后来伯蒂不看了,因为有人的手触到了他的手,他开始跳舞了。
丽萨·赫姆斯托克在对他笑,“这很好。”说着,他们一起踩着舞步,跳了起来。
和着舞蹈的曲调,她唱道:
“走步,转身,歇歇走走,
我们来跳骷髅舞。”
音乐让伯蒂的脑袋和胸膛里充满喜悦,他的脚移动着,仿佛它们早就知道这舞步,一直都知道。
他和丽萨·赫姆斯托克跳着舞,然后,当那一小节结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被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抓住了,于是他又和福尔廷布拉斯跳起了舞。他们舞过一队队舞者,只要他们需要穿过,其他舞者都会主动让出路来。
伯蒂看见阿巴纳泽·博尔杰在和他以前的老师博罗斯小姐跳舞。他看见活人和死者跳舞。一对一对的舞蹈者变成了一长队的人,一齐迈出舞步,发出啦-啦-啦-轰的声音。
一千年前,甚至在那之前,人们就是这样结队舞蹈。
丽萨·赫姆斯托克来到伯蒂身边,两人站在一队里。他说:“这音乐是从哪里来的?”
她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是谁让这一切发生的?”
“这件事一直都在发生。”她告诉他,“活人可能记不得,但是我们没有忘记……”突然,她兴奋地停了下来,“看!”
伯蒂以前从没见过真马,要看也只是在图画书里看过。
那匹顺着街道朝他们嘚嘚跑来的白马,一点也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马。这匹马大得多,它的脸长长的,一副严肃的神情。马的光背上骑着一个女士,她穿着一件灰色长裙,在十二月的月光下,长裙像雨露中的蜘蛛网一样闪烁着光亮。
到了广场,她的马停了下来。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轻巧地滑下马背,站在地上,面对所有的——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她行了个鞠躬礼。
活人和死人也一齐朝她鞠躬。舞蹈又开始了。
“女士的长裙灰色如土,
领着我们跳起了骷髅舞。”
丽萨·赫姆斯托克唱道,然后她离开伯蒂,旋转着跳起了舞。
他们按照音乐的节拍跺脚、移步、旋转、踢脚。
那位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也加入了他们,热烈地移步、旋转、踢脚;甚至连那匹白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