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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假如我能雕出好作品的话……」
「就算你的作品并不太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接受这项任务,你爸爸就不会提供这笔钱,一个艺术博物馆的梦想就不会成真?当然,这很残酷,但我们本来就是活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因为你,莱特镇才可能出现一个重要的文化场所,那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我希望这些话不会让你听着不舒服,霍华德,但我必须说的是:你的任务是尽你所能地雕出你最成功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或你父亲,更重要地是为了这个社区。如果你完成这项很好的工作,那么,你的才华将为这所博物馆带来与众不同的本黏土特色。」
霍华德没有说话。
埃勒里点燃了一根香烟,希望自己的话能够奏效。
最后,霍华德笑了:「你的话里有些问题,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听起来还不错,我会记得的,」然后,他用另一种语气对埃勒里说,「谢谢你。」他转身回到屋子里。
「霍华德。」
「什么?」
「你觉得怎样了?」
霍华德站在那里,然后转过身来,拍拍他那受伤的眼睛:「我开始感激我爸爸的聪明,这艺术博物馆把所有的感觉从我的脑中赶走了,我觉得好极了。」
「还需要我留下来吗?」
「你不是说要走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拜托,当然是要你留下来。」
「其实,住在这里的安排有一些缺点:你住在主屋里的顶楼,而我住在那边的客房里。」
「你是说,万一我又发生失忆……」
「是的。」
「那何不过来和我一起睡呢?这里整个顶楼都是我的……」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获得我写作时所需要的隐秘,霍华德,我将会常常在晚上工作。真希望我没有签下那写作合同……你的失忆是不是常常在晚上发生?」
「不,其实,我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在我睡觉时发生的。」
「这么说,我的任务是陪着你到你睡着为止,这简单多了,白天我在这边一个可以看得到大门口的地方工作,晚上我等确定你进入梦乡后再睡。那是你的卧室吗?那个顶楼亮着灯的房间?〃
「不,那是我工作室的一扇大窗户,我的卧室是它右边那间,现在黑着的。」
埃勒里点点头,说:「去睡吧。」
但霍华德没有离开,他稍微转身,他的脸现在在暗处。
「还有事吗,霍华德?」
霍华德有点晃动,但是没有说话。
「那就快去睡吧,小鬼,难道你不知道你如果不睡,我也跟着不能睡吗?」
「晚安。」霍华德用很奇怪的声音说。
「晚安,霍华德。」
埃勒里一直等到大门关上,才穿过门廊,慢慢的绕过星光闪烁的游泳池,走回客房。
他熄掉客房里的灯,出来坐在走廊上,在黑暗中坐着抽他的烟斗。
显然迪德里希和莎丽已经睡了,因为整个主屋的二楼都已经熄了灯。过了一会儿,霍华德工作室里的灯也灭了。
接着,右边窗户里的灯光亮起来;又过了五分钟,那窗户也跟着进入黑暗——霍华德应该已经睡了。
埃勒里坐了很久。霍华德不会那么容易入睡的。
今天和今晚,究竟是什么事情困扰着霍华德呢?答案一定不是失忆症,而是一件新的、或有了新发展的旧事,而且是在最近两天发生的。有哪些人牵涉在内呢?迪德里希?莎丽?沃尔弗特?还是埃勒里还没见过的人?
霍华德和莎丽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是其中一部分。但是还有别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那不可爱的叔叔之间,或者,是更久以前的压力,爱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
那沉入黑暗里的大房子正静静地面对着他——黑暗而巨大。
这是栋令人恨——或爱——的大房子。
埃勒里突然发现,这是自己曾经经验过的一幕——坐在莱特镇的夜晚之中,思索一个和莱特镇有关的谜团:劳拉·莱特和帕特丽夏·莱特走了之后,他在海特家走廊上徘徊的那个晚上……坐在塔尔博特·福克斯家走廊上滑动的秋千里的那个夜晚……都是在山丘路的那一边,在比这边更黑的黑暗中。埃勒里的牙齿像在咬着什么东西,这……这就像是要把黑暗咬一口下来。」
也许事情很单纯,也许,只是霍华德的失忆症,有着清晰而普通的原因,其他的都只是想象出来的。
埃勒里正准备弄灭烟斗睡觉。当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每一块肌肉都因警觉而僵住了。
——那边有东西在移动。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他能够辨别深浅。那东西显出形状了,灰色的点、深浅不同的圆形斑点,像黑夜中的拼图碎片。
浅色的部分有东西在动,在水池那边的花园里,就在鬼魅似的蓝色云杉旁不远。
他确定,没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所以不可能是霍华德。
那人一定是早就在那里了——从他和霍华德站在门廊聊天到他一个人坐在屋前抽烟、思索——那个人都在那里。
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瞄,想要穿透黑暗的影子。
他想起来,那里有一张大理石花园椅。
他继续看,希望能克服黑暗。但是,他越是使劲看,却看得越不清楚。
当他正准备叫人时,一缕月光照向泳池和花园。云朵移开,露出了月亮。
花园椅上有东西,一大团的东西,延伸到地上。
他的眼睛再作调节之后,埃勒里看见那东西了。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一块布——或是一件披风——被盖着。从丰满的两腿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那「人像」现在静止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来了,那是圣·高登的雕塑作品「死亡」:一个坐着的女人,穿着绷带似的服装,连头也被包着,脸在暗处,只有一只手臂露出来,托着腮。
然而,当那块布飞舞起来,那人像也起了变化,就像石头被月光照出了生命。接着,不可思议地,那人像站起来了,变成一个老——非常老——的妇人。
她真的很老,老到背部像一只生气的猫,弓得成半圆形,她开始动了,动得有些神秘、带着古老的色彩。
正当她徐步而行、缓缓走过黏土地时,她也发出声音。这声音微弱而模糊,像风中飘浮的低语声。
「是的,虽然我走过死阴的幽谷……」
随即她便消失了。
完全地消失了。
前一刻她还在那里,下一刻她就消失了。
埃勒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还是看不到她,接着,另一片云过来遮住了月亮。
他大叫:「是谁?」
没有回答。
是黑夜变的戏法儿吧。那儿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刚刚所「听到」的,也许只是他头脑中某种深层的种族记忆的回响。说到雕像……那依旧漆黑的大房子……集中精神思考……自我催眠……因为他是埃勒里,他摸索着正绕过泳池,朝那现在看不到的花园椅走去。
他伸出手,向下摸去。
那大理石还是温的。
埃勒里回到客房,点亮了灯,翻找他的行李箱,找到手电筒,很快地回到花园里。
他找到她在月光消失前走进去的那片灌木林。
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不见了,而且到处都找不到答案。他花了半小时,仔细地搜索着。
【注】迪兹:迪德里希的昵称。
【注】耶利米:古希伯来大预言家;老约翰·布朗:美国废奴运动领袖人物。
【注】哥尔德斯密斯:英国十八世纪中叶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和戏剧家;迪斯尔里:英国政治家和小说家,两度任首相。
第三日
莎丽的声音显得很紧张,让他以为霍华德的失忆症又发作了。
「埃勒里,你醒了吗?」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霍华德吗?」
「老天,当然不是,我没打招呼就自己进来了,希望你不介意,」她笑声的音调也太高了些,「我帮你带早餐来了。」
他很快地洗了脸,当他穿着宽松的睡袍走进起居室时,他看见莎丽正大步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叼了根香烟,样子很好笑。看到埃勒里进来,她迅速地把香烟丢进壁炉里,然后掀起一个大银盘的盖子。
「莎丽,你真体贴,不过真的不必要如此。」
「如果你和迪兹及霍华德一样,你应该会希望早上一起床,就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餐。要咖啡吗?」她很紧张,可是还在继续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早上,不过我想你不会介意的,迪兹已经出去好几个小时了,沃尔弗特也是。我是想,如果你不在意花多点时间睡得很晚,那你应该也不会在意我带着咖啡、火腿、鸡蛋和烤面包片闯进来。我知道你有多么急的想完成你的小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成为习惯的。毕竟,迪兹已经订下规矩,不准来骚扰你,而我是个尽职的妻子……」
她的手在发抖。
「没关系的,莎丽,我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开始写。你不知道,一个作者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到故事的线索,他要修修指甲、看看报纸……」
「谢谢你让我觉得好过些。」她努力露出笑容,「喝杯咖啡,它会让你觉得更好。」
她拿起银盘里的另一只杯子。埃勒里这才注意到盘子里原来有两只杯子。
「我希望你问我,埃勒里。」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希望你问我这个问题。」
她把杯子放下,她的手真的抖得很厉害,埃勒里点了支烟,站起来绕过桌子,把烟放到她的嘴里。
「往后靠,闭起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不要在这里。」
「那要在哪儿?」
「任何地方,除了这里。」
「你等一等,我去换件衣服……」
她的脸很憔悴,显然遭到痛苦:「埃勒里,我不想让你放下你的工作。这不合适。」
「莎丽,你等等我。」
「我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做,如果……」
「别再说了,给我三分钟。」
霍华德从门口发出声音:「你还是跑来找他了。」
莎丽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手在身后,脸色苍白,埃勒里还以为她会昏倒。
霍华德的脸色阴沉。
埃勒里温和地说:「霍华德,不管发生的是什么事,我认为莎丽来找我是对的,而你想阻止她,是你的不对。」
霍华德下唇肿凸的伤处,让他的嘴巴看起来更扭曲了。
「好吧,埃勒里,快去换衣服。」
当埃勒里走出客房,他看到一辆簇新的敞篷车停在主屋的大门口。莎丽坐在驾驶座上,霍华德正把一个装食品的篮子小心地放上去。
埃勒里朝他们走过去,莎丽穿着一件鹿色的羊皮套装,头发也用穆斯林式的缠头丝巾围了起来。她化的妆有点浓,她的脸颊上涂了颜色。
她避开他的眼睛。
霍华德看起来很专心地收拾那篮子,一直到埃勒里坐到莎丽旁边,他才抬起头来,然后他挤进埃勒里身边,莎丽发动了汽车。
「这篮子是做什么用的?」埃勒里轻松地问。
「我要劳拉帮我们准备了午餐。」莎丽说,一边频频换档。
霍华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原因?这样万一有人问起,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去野餐,明白了吗?」
「是,」莎丽说,很低的声音,「我越来越擅长做这种事了。」她狠狠地转了个弯,在通向北山丘路的出口左转。
「我们要上哪儿去,莎丽?我从来没走过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