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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这么难吃的东西有谁要吃啊?不是那样的。这说来话长,你就听着吧。你应该也知道,横须贺有一家叫‘伦敦堂’的旧书店……”
“没听过。”
“那里的老板名叫山内铳儿,是为我指点古书之道的恩人。算是我开书店的师父……我之前没说过吗?”
“好像听说过。”
“和你说话真是没意思。总之,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老板。不,他不但是个生意人,更是个一流的收藏家。其实是他促成的。”
“不懂。为什么那个山内先生要帮你打点免费旅馆呢?”
“别催啊。不是说最近景气好转,国民的生活开始有了余裕吗?可能是因为这样,观光地也逐渐恢复活力,每个地方都积极地进行开发。”
“以你而言,这话真是没头没脑。什么生活有余裕,那只是有钱人在说的吧。不过是政治家的胡言乱语罢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有余裕,而是现今的风潮是否容许经济充裕这种幻想横行。要是战争刚结束就说这种话,也不会有人理睬。而现在总算形成了能够接纳这种说法的基础。总而言之,有生意头脑的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国家也是一样,因为经济的活化可以推动开发事业嘛。尽管被批评破坏自然、环境恶化等等的,道路和铁路也……”
“我受不了啦。”
动不动就爱扯远。
“为什么你总是不直接切入正题?老爱拐弯抹角,完全听不出你到底要讲什么嘛。我一点都不想听什么战后经济的事。”
“你这人真没耐性。”京极堂厌恶地说,“哎,罢了。总之箱根也是这样。自从元和四年'注二'箱根驿站成立之后,那块土地的命运就注定如此。它原本是作为交通关键驿站而兴建,所以没有传统产业,顶多就只有镶嵌木工艺而已。然而,箱根风光明媚,又有温泉。如果单论温泉疗养,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注三'。作为休养观光地是再适合不过了。自文化年间'注四'幕府改变交通制度后直至今日,箱根不断在观光地化,可以说是观光地的始祖。明治期间也盖起了金融界要人的别墅等等,不仅是街道沿线和温泉地。连芦之湖与大涌谷、小涌谷,甚至连仙石原都……”
注二:元和为江户时代前期的年号,元和四年为一六一八年。
注三:一一八五~一三三三年。
注四:文化为江户时代后期的年号,自一八〇四到一八一七年。
“我说啊,京极堂,这话一点都不得要领。横须贺的伦敦堂和观光地的不当开发还有箱根的历史,根本就兜不到一起嘛。反而更让人一头雾水了。你快点把这三题落语'注一'给作个总结吧。”
注一:三题落语为一种落语形式,让听众任意出三个题目,再由话者将之滑稽巧妙地串连成一个故事表演。一八〇四年由三笑亭可乐所创始。
京极堂搔了搔下巴。
“其实啊,听说在关西发迹的暴发户为了赶上这波开发浪潮,决定在箱根兴建饭店。但是好地点全都被自古以来的旅馆和别墅给占据了,事到如今想要加入也很困难,可是那个暴发户老爷似乎恰好在奥汤本有块土地。说是土地,但位在空无一物的荒山野地,至今为止一直找不到用途;不过小田急已经通到汤本了,他们估计只要用接送车之类的方式配合就没有问题,于是便正式开工,没想到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座疑似仓库的建筑,有一半遭到土石掩埋。”
“挖到马鞍'注二'?”
注二:日文中仓库(kura)和马鞍(kura)发音相同。
“不是不是,是收藏东西的仓库。据说是一座土仓库。老爷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建筑。”
“埋了那么巨大的物体?是以前的地主的吗?”
“那块土地一直无人居住,而且也不会有人把仓库盖在山坡上吧?”
“真奇妙。”
“是啊。打开一看,里头满满的都是……”
“金银财宝?”
“笨蛋,是书。书籍、书本。而且很古老。”
“什么?”
“暴发户嗅惯了铜臭味,对于能够赚钱的事物异常敏感。如果这只是单纯的置物间,一定立刻就拆掉了吧,但是里面的东西不同凡响。搞不好拥有文化上的价值,那么就可以大捞一笔了。当地的旧书店立刻被找了过去,然而一般的书店不懂那是什么。”
“为什么?”
“例如说,《私家版北原白秋全集》'注三'的价格,一般书店可能知道,但是《和汉禅刹次第》就得研究研究了。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还不止一两册。”
注三:北原白秋为明治末期的诗人、歌人。
“委托大学之类的机构鉴定不就行了?”
“可能是想马上卖掉吧。业者也是,虽然不明白价钱,但心里也有了个谱。所以他们便书面通知全神奈川的旧书店。”
“哦,因此伦敦堂才会……”
“没错。大家都认为博学多闻的伦敦堂应该会知道。不过伦敦堂老板的擅长领域是洋书,那一方面的知识虽然不是没有,但是大略察看后,发现仓库里的书全都是些和书与汉籍,剩下的则是卷轴和像是教典的书籍,这不在他擅长的领域。他向有交情的和书专售店打听,不巧的是全都落空了。于是……”
“原来如此,轮到京极堂你——活动《古事类苑》'注四'出马了是吗?”
注四:《古事类苑》为日本最大的官方百科史料事典。出版于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全五十一册。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比方?不过这是件棘手的大工程,感觉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那种分量,就算雇上几个工人,光是整理就得花上一星期到十天。”
“所以呢?”
感觉总算讲到正题了。开场白还是老样子,又臭又长。只是若是省略了的话,可能还是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总而言之……
原来是为了工作啊。不出所料,果然有内幕。
“这份工作提供了免费的住宿是吗?”
“没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是公共的疗养所吧。不是旅馆或饭店,可是在工作结束之前都是免费的。我也是得歇业才过得去,提供免费住宿是应该的吧。”
“可是,你本人是没有问题,但我和雪绘跟着去不是很奇怪吗?”
“没关系,对方说房间是一间还是两间都没问题。”
——还有什么内幕吧。
我依然无法信服。
京极堂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疑心,先这么说了:“哎,我只是想说你也别老是让雪绘夫人吃苦,偶尔孝敬孝敬老婆也不错。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我疏于体恤老婆是事实。甚至连蜜月旅行都把她给带去公婆家,蒙混充数。可是这么说的京极堂自己,平日也不顾家庭,只顾着读书,以这个意义来说,他和我应该是同类。
我这么反驳,朋友便不悦地说了:“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在书店业者当中,可是个少见的疼老婆的丈夫呢。”
“你吗?”
我目瞪口呆,京极堂这么继续:“而且这次可能会停留一段时间,我打算把千鹤子也一道带去。可是又不能只带她去,就这么好几天都把她丢在旅馆里。如果有其他同伴的话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恐怕连观光也没办法吧……”
千鹤子是京极堂的妻子,是个品德超凡的女性,对这个性情乖僻的丈夫平素就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即使是性情如此温良的佳人,这次似乎也不愿意听从丈夫的话。就算是坐享其成的旅游,被独自抛在温泉旅馆里,也会受不了吧。反倒是不去还比较好。
“所以……”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
我一看到那个动作,当下就明了了。
“原来如此啊。”
“什么?”
“我明白了。你想邀的不是我,而是雪绘对吧?我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的叶子罢了。”
换言之,京极堂是来邀他老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妻子。但是又不能只邀请雪绘一人,是以不得已顺道试探我的意思罢了。
“说穿了我只是次要的吧。”
“何必闹别扭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千鹤子也说如果跟雪绘夫人一起的话就去,而且箱根也有许多可以游览的地方。只要雪绘夫人愿意,你也……”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我可要声明,我听了那么久才了解,并不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差,都是你说得那么复杂。总之是怎样?你这是在提议要稍微报答一下不幸嫁给了怪老公的妻子们吗?”
“差不多。”
“谁叫咱们彼此素行不良呢?我想千鹤夫人一定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你这个报恩也太顺便了吧?你的目的是去工作,这样太太们的感激也会大为减半了。”
“不是顺便,要把它想成好机会啊,关口。可以免费连续住宿在温泉旅馆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怎么能够平白放过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先等一下。”
总觉得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的确,我们两人的妻子很要好。两个人一起的话,四处逛逛走走,应该也能够玩得相当尽兴吧。所以妻子们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是……
——我怎么办?
京极堂应该会去忙他的什么工作,而我一个人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观光也很奇怪。换句话说,这下子会变成我一个人被抛下不管。仔细想想,这实在太自私,太如他的意了。
“喂,那我怎么办?完全只是个附属品不是吗?”
“你吗?你只要睡觉就行了啊。事实上你现在不也在睡吗?既然要睡,在哪儿睡都一样吧?”
“这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还是如果你要帮我工作也没问题啊。就支付你相当于港口苦力的日薪好了。”
“我才不想受寒,劳动也免谈。我可没有你那种怪异体质,不是只要有上头写着字、缝缀起来的纸束,不用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不是千鹤夫人,可是被独自抛下也会受不了的。”
京极堂再次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啊,关口。自古以来,文豪、艺术家之流,都是在旅馆长期滞留,推敲构想的。而且只要带着一支钢笔,去到哪里都可以工作,也只有干你这一行的了。只要灵感乍现,随时都可以写作啊。所以我才邀你的。”
京极堂强调文豪这两个字,当然他是在揶揄我。尽管我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还是信口胡诌,总之无疑是一番诡辩。真是流畅至极的诡辩。可是或许是我天性单纯,几乎总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内心的想法或许被他看透了。
京极堂应该是明白一切而如此作结:“往返的旅费我来负担。因为如果工作顺利,也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旅馆本身虽然无法令人心生期待,不过总比必须自炊的温泉疗养场要来得好吧。不过如果想要尝尝山珍海味,恐怕就还得再花些钱了。”
“我会跟雪绘提提。”因为不甘心,我这么回答。
可是其实我心意已定。
文豪气氛也不过如此吧……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