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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听了对方这番解释,陶天寿更加兴致勃勃,他是一名落第的秀才,近年靠在南村私塾中训教蒙童为生,今天晚上因为在朋友家多喝了几杯酒,归途一时走迷了路,正在月下徘徊,忽然遇上了以前的同窗好友王时川。
两个人久别重逢都十分高兴,不顾野地里露湿雾重,伫立倾谈了起来。陶天寿本来有几分酒醉,被凉风一吹,猛地省悟过来:王时川年前就已经因病亡故,自己还曾被同学们拉着去拜祭过他的灵位,眼前这个分明……是鬼!
大概是看出了陶天寿脸色变幻,知道自己身份已被识破,王时川深深作了一揖:“陶兄莫怕,你生前与我有同窗之谊,我绝无害你之心,泉下寂寞,难得与故人相聚,再多说一会话罢。”
陶天寿见对方情词恳切,也慢慢收起了怖畏之心。两人在原地又聊了几句,王时川说起自己现在任职冥吏,正奉城隍之命到南村勾摄亡魂,恰好与陶天寿同路,两人便结伴而行。
行到小半里路光景的时候,王时川忽然停下了步子:“陶兄,你我难得相会,今日正好让你开开眼界。”说着伸出手虚空划了几下,道旁村落里某间农宅屋顶上便有一道白光直冲而起。
“这是读书人才会有的光芒呢,不过白天的时候凡人营营役役性灵汩没,只有到了晚上入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才能渐渐从七窍射出光芒来,至于其高低强弱,便由这个人肚中的学问所定。只不过一般人是看不见的罢了。”
“哦,想不到农舍之中也有这样的学问人,倒是难得!”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陶天寿一拍巴掌:“自从上次落第之后,我一直心中不服,想我读书半生,自命满腹经纶,怎么会几次三番名落孙山,王兄,你平时从南村往来,可曾留意到我睡中光芒有多高?”
本来谈洒自如的王时川顿时支吾起来,老半天才勉强道:“前些天我倒是路过你就职的那家私塾,彼时陶兄正在昼寝,只见你胸中那些书卷经文字字化为黑烟,连学生们的诵读之声都象是压在了浓云密雾之中……这个……光芒嘛,实在是没有看到……”
报之以王时川这番话的,是一只臭哄哄的鞋子——气炸了肺的陶天寿不及多想,顺手拔下左脚的布鞋砸了过去:“……胡说八道……我饱读诗书,腹中文光必定烛彻云宵……想起来了,你这家伙以前读书的时候就一直妒嫉我的学问好……”
被鞋子砸中的王时川瞬间化为一股青烟远远飘了开去,半空中犹自还能听到他的笑声:“……真的是一星半点的光芒也看不见,我可不敢瞎说……”
虽然没有法子证明王时川是否真是出于妒嫉之心才信口雌黄,不过有一点却是事实,那就是在一个学年之后,南村的人们就结束了对陶天寿的聘用,虽然说辞十分委婉,但从那些家长的表情里,分明可以看出“误人子弟”四个字来呢!
珠泾记事
悠扬清越的牧笛声顺着春日的和风远远传来,衬着林间鸟儿的脆啼,说不出的婉转动听,就连那些在田间耕作的农人们,虽然并不懂得什么音律,也不禁停下了手中的锄把,侧耳细听起来。
很快,远处的珠泾湖中就显露出了吹奏者的身影,那是个小小牧童,骑在一头硕大的水牛背上,一边吹奏着笛曲,一边优哉游哉地摇晃着双脚,在水面击出道道波纹。
“好象是张西禾家的三儿子吧?”有熟识的农人眯着眼看了会:“真瞧不出这小子还有这一手。”
虽然在闲聊,不过农人们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一年之计在于春,全年的收成好不好,可全看这几日的功夫了,因为有悦耳的笛声相伴,大家干起活来似乎也特别有劲,不知不觉已经日升中天,田头开始陆续有送饭妇人的身影出现。
“吃饭吃饭!”坐在树荫下扒了几口米饭,忽然有人张望着道:“咦,怎么笛子不吹了?我说耳朵边好象静得很……”
被这样一提点,人们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悠扬的笛声已经停了下来,极目远眺,那头大水牛依然在水深处泡着,只露出了两只牛角和一个鼻头,牛背上的张小三却不见了踪影。
“大概下水摸鱼去了吧?”有人推测:“这么冷的水,这孩子也不怕冻着。”
“要不就是去躲懒了,哈哈,我们去把他的牛藏起来,让他急上一急。”这是几个调皮的小伙子,说年纪其实比张小三也大不了几岁,跟着父兄在田间劳作半日,现在有机会搞一搞恶作剧,都来了兴致,搁下饭碗就猫着腰往湖边摸了过去。
珠泾湖湖形狭长,从岸边走到水深处也不过百十步远,领头的朱家兄弟刚踩进水里,就觉出了异样——那头牛哪里是在水中悠闲地浸泡?看它鼻孔张得老大,两只眼睛如铜铃般突出,分明是一付正在角力的模样,在它身边水波四散翻滚如沸——水下有什么东西!几个年轻人止住了步子,惊疑地看着水面。
见到有人过来,那头显然已经精疲力竭的水牛大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了哀恳的神情。“先……先把牛拉上来吧!”最后还是朱家兄弟大着胆子走过去,顺牛鼻摸到了缰绳,入手便觉绳头的另一端重如千钧,象是缚住了什么东西,而随着牛身的移动,湖面的水花也剧烈翻卷起来,似乎有异物即将排浪而出,吓得两个人直呼“救命”,岸上的人见势不妙,纷纷涉水下来帮忙,大家一起发力,总算连牛带绳全数拖拽到了岸上。
缰绳尾端系着的,是条一人多长的巨大鲇鱼,此刻乍离湖水,正奋力用头尾拍击着地面,将近身处的草蔓打得茎叶纷飞,看到这样体形硕大的鲇鱼,人们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小小的珠泾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可怕的怪物?见那根牛缰绳还直直地伸在鱼嘴里,有人就大着胆子用力一拉。
顺着牛绳被拉出鱼嘴的,是一只小小的人手。
人们的惊骇可想而知,等七手作脚地用锄把犁头将鲇鱼击死、剖开鱼腹的时候,在血肉模糊的鱼内脏里裹着的,赫然正是张小三,可惜尽管他衣服肌肤都毫发无损,呼吸却早已断绝。
有人推断,张小三大概是坐在牛背上吹笛的时候,双脚触击水面,正在寻食的鲇鱼就把水面上的动静当作了饵食,一口咬住将他拖下了湖底。因为事发突然,张小三又年幼体轻,所以自然毫无反抗之机,只是张小三平时喜欢将牛缰绳的另一头系在手腕上,所以鲇鱼在食人之后也无法脱身,最后才随着牛只被拉到了岸上。
痛失幼子的张西禾自然十分伤心,但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唯一可做的唯有多斩几刀这条可恶的鲇鱼出气了。肥大的鲇鱼过秤后足足有四百来斤,全村人整整吃了三天才算消灭干净。从此无论多炎热的盛夏,珠泾乡的人也不敢下水洗浴了,因为听老人们说,长到这样体形巨大的鲇鱼少说也要有二三十龄,谁知道还有没有它的兄弟姊妹正躲藏在珠泾湖的幽深角落里,伺机而动、等待着替手足报仇呢?
鬼迷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院中老槐树上栖息的鸦鸟展开双翅扑楞楞地飞上了半空,随即房内有烛光亮了起来。
“谁呀,刚睡着……”张安秀咕哝着披衣而起,踔趿上拖鞋呵欠连天地走向了外院。
打开大门的一刹那,张安秀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随即便“咕咚”一声扑倒在地不省人事。跟在后面出来探看究竟的妻子花氏也紧接着厉声尖叫了起来:“鬼~~~~~~~鬼啊~~~~~~~~”
外院的动静惊起了全家,张家老夫妇、张安秀的两个弟弟,以及家中的几名长工都手持棍棒冲了出来,恶鬼上门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张安秀看来已经凶多吉少,不趁此时还未有其他人受害、及时灭除掉对方,可难保再会发生什么惨祸。正是人同此心,大家呼啸一声,便齐齐向着院门口那个形容狰狞的鬼怪扑了过去。
棍棒尚未着身,那个鬼先自发出了人声:“是我……是荔姐……爹……”
“……”张家人好容易才收住了势子,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起来,虽然对方的声音确实与荔姐有几分相似,可看那黑墨墨的颜面,血红的长舌,披散的乱发,还有系在脖子里正随着夜风飘荡的长长丝绦……
“还是鬼!”张父一声断喝,大家马上又举起了棍棒。
“哎呀,我真是荔姐呀!”边闪躲着棍棒,边手忙脚乱地在脸上擦抹了一通,须臾一张清秀的脸庞露了出来:“你们看嘛!”
一家人重新回到了内室,又用姜汤灌治救醒了张安秀,嫂嫂不免埋怨起小姑子来:“荔姐,人吓人要吓死人的,你哥哥平时那么疼你,你却半夜三更跑来装鬼吓他,真是……”
此刻荔姐已经整理好头发,又洗净了脸,看上去清丽端秀,与方才的可怕模样判若两人,听到嫂嫂的数落,荔姐低下了头:“我不是故意的……”
原来今天下午荔姐本来和丈夫约好同回娘家探视父母,偏偏丈夫忙于生意担搁在了店铺里,直到天色擦黑也没能回来,荔姐思念家人心切,想着去娘家的那条路虽然偏僻,却是平日里常来常往走惯了的,就和婆婆交待一声,独自动了身。
走到路程过半,荔姐刚想停下歇歇脚,偶然一回头间,却发现身后有条黑影远远缀了上来,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多半不是什么好路数。荔姐心中慌乱,不敢再多做停留,拎起裙幅下摆小跑了起来。
既然已经暴露了形踪,那个黑影索性也大摇大摆地追了上来,荔姐借着初升的月光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对方是镇上唐大户的儿子唐之明,平日里整天烂饮嫖赌游手好闲,大约是看到自己一个孤身女子黑夜独行起了歹念,若是落到他的手里……荔姐不禁打了个寒噤,愈加发力狂奔起来。
但女子终究足小力弱,哪里跑得过壮年男子?不到片刻功夫,荔姐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近,而四周望去一片空旷,只有前方道旁有几座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野坟,荔姐忙奔到坟后躲藏了起来。
“嘻嘻……小娘子,别躲了……你长得可真漂亮……嘻……出来吧……”大概是觉得荔姐已经稳稳落在了自己手中,唐之明倒并不着急去坟后搜寻,而是好整以暇地在口舌上占起便宜来:“乖乖出来吧,陪本少爷乐上一乐,少不了你的好处……”
……
听到这里,张家人都气得握紧了拳头,就连刚刚醒来的张安秀也怒骂着“畜牲”从床上直跳起来,张母则紧张地把女儿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女儿,你有没有……”
见母亲这样发问,荔姐不由羞红了脸:“当然没有……你们开门时都看到我那副样子了,我也是被逼急了,才想出这个主意的——用地下的泥水涂脏了脸,又把腰里的丝绦系到脖子上,拆散头发,最后用随身带的红绢帕做了条假舌头,从坟头跳了出去——连哥哥刚才也被我吓死过去了,那个唐少爷一声没吭就摔倒在地……我也不敢去看他死了没有,一路狂奔到家里,结果忘记了这身装扮……真是对不住啦,哥哥。”
当张家人持着火把棍棒赶到那片坟地的时候,唐之明已经不见了,不过从地上倒伏的草叶来看,荔姐所言大致不虚。见女儿险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