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点也不贪心,她只想再看一眼爸爸妈妈,听他们说一些话。天上的星星很多,但从来没有哪一颗能满足她这个愿望。她最初还会偷偷地哭,后来不哭了。眼泪没有任何意义,不是被蒸发,就是被泥土吞噬。一杯水不会让一座森林茁壮成长,一滴眼泪无法让浑浊的河水重新清澈。
那些年的孤儿特别多。有很多大人会莫名其妙地用绳子勒紧脖子或者让急驶的汽车辗碎自己的身体。骨头从皮肤里迸出,牙齿像一些石头碴子撒了一地。孤儿院里有一个嬷嬷从穹形屋顶跳了下去,白色的脑浆与鲜红的血液在地上画出一朵很美的花。大家都说她想见上帝,想迫不及待成为上帝的新娘。还有一个嬷嬷服下一包老鼠药,披头散发,七窍流血,活像童话书里无所不能的女巫。那年头的老鼠药质量可真好,让人嘴馋。后来几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嬷嬷也吃下了老鼠药。孤儿院就这么忽然没有人了,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像一滴滴眼泪渗入泥土消失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她孤伶伶在街上走着。街上商店的门多半关得严严实实。她尝试着去敲商店的门,迎接她的无一例外是唾沫、鞭子与砖头。她走进一户人家,被赶了出来。她又走入一户人家,里面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儿,一口生满铁锈的锅。她在这间屋子里呆了下来。她都不晓得自己靠吃什么活下来的。老妇人没过多久便死去了,她和小男孩高一脚低一脚手牵着手整日出没在每一个可能扒拉出食物的地方。只是后来,后来……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小男孩又上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了?
头蓦然似炸裂开了。你惊慌地睁开眼。她还说了些什么?自己怎么记不得了?还有她的脸?为何已这般模糊?你从草地上翻身坐起。你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认识她的了。夜已深,路两侧田野上各种声音漫无目的地流淌。远方是黑乎乎的,没有白日里的斑斓,万物皆一般颜色,只轮廓大小略有不同,微微的,恍恍惚惚的。有月光徐徐吹来。自己仿佛整个都浸在水一般的月光里。一切都在模糊间,却有阵阵刺骨的寒意。你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口袋,掏出那最后一根香烟。你想把烟点燃,手脚却不听大脑指挥,甚是僵硬。那些阳光的力量都上哪去了?你皱起眉头,蹦蹦跳跳,甩着双手双脚,像个装上发条的机械娃娃。有些好笑,但事情总是这样。火焰终于燃起,青烟袅绕,你深吸一口。你在这荒野中到底是想干什么或者说是为了什么?
人是活在碎片上的。这些碎片就若夜穹里的寒星。光芒刺入人们的骨髓,让人疼得说不出话来,偶尔几颗斜斜飞坠,溅起一团蒙蒙青雾,又让人稀里糊涂不知身居何处。青色的光芒像水一般漫过一层层时间与空间,也漫过那丘陵、山坡、蝴蝶、铁管、树叶、枪声、街道、花岗岩墙、牛屎干、行人、铁栅栏、电线杆、废纸杯、玻璃渣、鞋印子……你长长地叹口气。该把脸上的泪痕擦去吧。你朝着已陷入一团死寂的远方走去。
21
她说,你爱过一个比你大五六岁的女人?过了很久,他慢慢说道,也许是吧。也许并不是爱。我连她一张相片都没留下来。而且我已忘掉了她的样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的存在,她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用来发泄自身愤怒的一个人物。只有这么想,自己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她说,爱有保质期。爱过,就够了。过程远比结果重要。她比他小,说话却像一个大姐姐。他把头靠在她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道,你去过孤儿院吗?她摇摇头。她说,遇上什么事了?
树叶不一定都是绿色的,孩子们也不一定都是可爱的。生了锈的铁栅栏上爬着灰黑色的藤萝,顽强地伸出触角,在秋意里隐隐泛出一些恶毒。他站在街道上茫然地望着那些飞快跑开的孩子。他小时候在幼儿园攀栅栏的动作比谁都更为迅速,但与这些孩子比较起来,显然要差得多。秋风打着旋,细小的尘土落在叶子上,沙沙地响,好像有条蚕在努力咀嚼着桑叶,让人听着听着,恍然间,也以为自己成了这只蚕的食物。路边有排树,挺拔不群,树干上布满菱形小口,整整齐齐,很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这种树在城市里极为常见,遍布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可他却第一次感觉到触目惊心。这些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干涩枯燥,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下,一种奇异的东西从指尖传来,竟然烫人得很。
几分钟前,他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从孤儿院里翻墙爬出。一个小男孩,眼睛黑亮,活像一个小乞丐,也就七八岁大,走到一家小卖铺前,呆呆地往里面看。店里有人出来赶,小男孩就继续往下一间商铺走去,仍往里面看,嘴角淌下口水。又有人出来大声吆喝着挥手驱赶,小男孩赶紧跑,一头撞入他怀里。他扶起男孩,问,怎么了?小男孩嗫嚅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饿。他的心猛地一颤,痛,一股酸涩的液体顿时溢满眼眶。他扭过头,发了一会呆,就帮小男孩买了一大包果子。
他走开了,没走多远,听见后面传来哭声。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正把刚才那个小男孩按在地上,用拳头使劲地砸,边砸边骂。铁栅栏上还挂着几个孩子,应该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嘴里也不知在叫嚷些什么,从铁栅栏上蹦下来,就立刻参加到殴打小男孩的队伍中。真狠,一个尖脸女孩儿正用脚猛力踹着小男孩的下半身。小男孩干嚎着,试图反抗,可身单力薄的反抗反而更加激起大一点孩子的怒火,脸上立刻被扇了几记耳光。
他给小男孩买的吃的全被那些孩子抢掉了。路两边的店铺中走出几个大人,看了看,叹口气,又走回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去制止这些孩子?他这么想着,就往回走,那些孩子见他来了,唿哨一声,往四处散开。他扶起小男孩,刚想说什么,背上传来重重一击,一股臭味弥漫开。他脱下外衣,是一包用废纸包着的粪便。衣服脏了,不能再穿了。跑开的孩子们发出哄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出种种鬼脸。而他刚扶起的小男孩也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盯着他,猛地挣开他的怀抱,翻身跑开,嘴里呜啦啦叫着,手上高高举出一个钱包,样子就似一个打了大仗得胜归来的钱包。他下意识伸手往口袋里摸去。钱包不见了。那是他的钱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唱起歌。店铺门口的那几个大人用不无同情与戏谑的目光看着他。他在路上慢慢坐下,头晕脑胀,自己竟然被这些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孩子们不是明天的希望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树在道路两边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这响声是有颜色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它们踮着脚尖在跳舞。他的脸色发了白,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皮打颤,似乎不能承受某种重量的压迫,心跳的声音清晰无比。咚——咚咚——咚咚咚,越跳越快,越跳越响,越跳越慌。一颗颗闪着蓝白色光芒的星辰从额头划过。他晕了过去。
她说,你有心脏病?他说,应该没有。老毛病,贫血引起的晕眩。她说,你可真经受不住打击。他说,也无所谓打击。肉体有时候做出的决定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控制得了。谁也不想得癌,可每年总有几十万的癌症患者死去。她说,就这样躺地上晕了?他说,是的。惭愧。躺了一个时辰,自己再慢慢爬起来。她说,那些孩子没有跑过来朝你脸上吐口水?他说,那倒没有。她嘻嘻地笑,你确实是一个倒霉的男人。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会再倒霉了,因为你遇到我。现在,我要将我这个决定向全世界宣布。
她叉起腰,威风凛凛,若再在腰间别上两把驳克枪,就是双枪老太婆的样子了。他嘿嘿地笑,没反驳,抱过她,在她唇上一吻。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跳往一边,横了他一眼,干嘛干嘛,猫儿想吃腥也得瞅瞅外面有没有人吧。他笑,猫儿吃腥从来就不去征求“腥”的意见。他朝她扑过去。她立刻融化了他。他在她里面惬意地说道,要是人一直就呆在母亲的子宫里,那会有多么美妙啊!
他认识她最早是在一间学校门口。那天,他去那办事,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男的鲜红,她却洁白。年轻真好,他想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忽然听到她对那个男生讲,拜托,把嘴张开点,行不?男生愣了下,老老实实咧开嘴。她一撇嘴,唇角上挑,柔软的眼波儿滑过,在他脸上掠过,又迅速收回,鼻尖一耸,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哎哟,您老满口大白牙,确实有“齿”得很呢。男生懵了,晃晃脑袋,张大嘴,二颗门牙精神抖擞。他没忍住,扑哧声笑了。女孩儿骂人可真损,不带脏字还拐着弯儿。他瞟了她一眼。她的胸鼓鼓囊囊。她身后有束木棉花,半红半白,浮在沾满尘土的绿叶上,纸扎的般。女孩儿已似笑非笑地转过身,瞥见他,脸上蓦然间泛出红晕,头一垂,玉石的脖颈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他把她的模样放入记忆里,以为这只是一张要收藏起来的相片。没过一个星期,他就在一间小餐厅里又遇上她。她换了一身红裙,艳得像一团火焰,可说话的声音比大山深处流出的甘泉还要清甜。这个比喻有点俗,可他当时确是这么想的。她不小心打翻了他面前的调味瓶,油渍洒了一身。他有些心痛,那是一套名牌西服。他想发脾气,可一眼望见她惶恐的脸,满腔恼怒顿时无影无踪。他想起那天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没关系。她涨红脸,说对不起,又小声问,这套西装多少钱?他说,不值多少钱,在地摊上拣来的。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样,他认识了她。事情的开始总是纯属于意外。但意外所带来的十有八九与惊喜无关。或者它偶尔会以惊喜开头,譬如这一次,他却总能拧弯它,就像拧开一个水笼头,一些白花花的水珠稀沥沥地滴下来。
他不记得她与自己好了多久。她还是离开了他。尽管他与她一起去看了长城、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他又想起一事。他们一起去十三陵水库,在水坝下的那块绿草坪上玩野了心,结果来时坐的那趟公车开走了。这或许是他们心里一起暗暗渴望的吧。他与她上了水坝,走到石坡下,找了处小林子,两个人相依相偎了整整一个晚上。她说他的怀抱很温暖。她的发丝飘入他鼻子里,有些痒,他打了一个喷嚏,很响的声音。她说这就叫爱情。
他在她送给他的电脑上打着字。心里一片寂静。雨细细地下,把天与地扯在一起。窗口落下一只麻雀,歇在晒衣服的栏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他看着窗外,神思恍惚,而天光隐晦,又意味着什么?冥冥中似乎正藏着一只会隐身的蚕,头搁在东南,尾置于西北。其之大,肉眼所不能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蚕的眼里,日月星辰只是肚子里那一根根银丝。他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几句,把电脑放开。这场雨下得真突然。他这一天都没有出去,就在旅馆里默默地回想过去。行囊里的那几本书都看得有些倦了。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会打架。
外面有女人吵吵嚷嚷,不时传来砌麻将的唏哩哗啦的声音。一些音乐在雨声中若有若无地飘荡。罗大佑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