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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你点事儿。”
“什么事儿?”
“为什么那些画上都没有签名?”
“因为还没画完,还没到签名的时候。”
“挂在你父亲家里的那幅就签了。”
“那是给他画的,所以我就签上了名。其他那些都是为我自己画的。”
“人站在桥上的那幅,画里的那个人是打算往下跳吗?”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答道:
“我不知道。有些时候,我看着它,觉得她是想往下跳。在我看,画里面的确有这个意思,但这事儿谁也说不好。”
“绝对不能这样,洁兹。”
“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不能这样。”
“我一会儿就好。”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离开了厨房。
冰箱旁边的墙上有部电话,他走过去拨了航空公司的号码。在要求把航班改到星期一早上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于是就问航空代理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个从拉斯维加斯转机回洛杉矶的航班。那位女职员告诉他,这一来他就必须在中途停留三小时十四分钟,而他回答说没问题。为了改签航班,博斯得在原来的七百美元票价基础上再加五十美元,他把这笔费用记到了自己的信用卡上。
挂掉电话之后,他琢磨了一下拉斯维加斯的问题。克劳德?伊诺当然是死了,但他的妻子还在替他领着退休金支票,花上五十美元去她那里走一趟应该是值得的。
“你好了吗?”
洁斯敏在起居室里叫他。博斯走出厨房,发现她已经整装待发了。她穿着一条牛仔七分裤,背心外面罩着一件白衬衫。衬衫的扣子没扣,下摆系在腰上。她连太阳镜都戴上了。
她领着他去了一个吃饭的地方,那儿供应浇了蜜的饼干,还有跟玉米糊和黄油配着吃的鸡蛋。自从在奔宁堡①接受基本训练以来,博斯这还是头一次吃玉米糊。饭菜的味道很好,他们都没怎么说话,谁也没有提起他们头天晚上的谈话和那些画的事情。看起来,他们似乎更倾向于把说过的那些话——也许还有她的那些画——留在夜晚的暗影之中。
喝完咖啡之后,她坚持要由自己来付账,而他只争取到了付小费的权利。到了下午,他们坐在她的大众车里,敞着车篷四处巡游。她带着他把周围转了个遍,从伊伯城②到圣彼得斯堡海滩无所不去,其间报销了一箱汽油和两盒香烟。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名叫印第安岩滩的地方,在那里欣赏坦帕湾的日落。
“我去过很多地方,”洁斯敏告诉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儿的天光。”
“那你去过加利福尼亚吗?”
“没有,还没去过。”
“有些时候,那里的日落就像是岩浆在城市上空流泻。”
“那一定美极了。”
“它会让你原谅许多事情、忘记许多事情……那就是洛杉矶的光景。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东西都已经破碎断裂,但那些残片却依然在继续运转,确确实实地在运转。”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你又来了,什么事?”
“既然你不让任何人看自己的画,那你又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这个问题看似不着边际,可他已经琢磨一整天了。
“我的钱从我爸那儿来,就算在他去世之前也是这样。钱虽然不多,但我的需要也不多,所以也就够了。画完之后,如果不是非卖不可的话,我是绝不会卖的。现在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想让自己的画保持纯洁。”
在博斯听来,这话更像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为的是掩盖她对向别人袒露自己的恐惧。不管怎样,他决定就此打住,但她还有话说。
“你总是忘不了自己的警察身份吗?总是像这样问个没完吗?”
“不是,只有在我关心某个人的时候才这样。”
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然后走回了车里。
他们回她家去换了衣服,然后上坦帕的一家牛排餐厅去吃晚饭。那儿的酒水单简直就是一本书,厚得要用单独的底座来支撑。餐厅本身似乎是出自一位稍欠实际的意大利室内设计师的手笔,镀金的洛可可式①装饰、艳丽的红天鹅绒以及古典的雕塑和绘画烘托出了一种阴郁的情调。博斯觉得这地方正符合她的个性。谈话间,她说到这座肉食者殿堂的主人实际上是吃素的。
“按我看,这人多半是从加利福尼亚来的。”
她笑了起来,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博斯这一整天都没想过案子的事情,现在又不经意地想了起来,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愧疚。他觉得自己很自私,只知道享受跟洁斯敏在一起的快乐,却把自己的母亲抛到了脑后。洁斯敏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事,意识到他正在自己跟自己辩论着什么。
“你能再多待一天吗,哈里?”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却摇了摇头。
“不行,我必须得走。不过我还会回来的,一有工夫就回来。”
博斯用信用卡付了晚饭的账,心里嘀咕着这张卡可能已经接近了透支的限额。这之后,他们回到了她的公寓。他们意识到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于是就直接上了床,开始做爱。
她的身体、味道和气息都让博斯觉得无比美妙,他不禁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以前他也曾对别的女人有过一见钟情的感觉,甚至还曾把这样的冲动转化为实际的行动。但是,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不由自主,这样彻底投入。他觉得,这是因为她身上有太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她是一个谜,这就是诱惑所在。从身体上说,此刻他已经跟她近得不能再近,但她身上却还是有那么多尚未揭开的秘密。他们轻柔地做着爱,最后来了一次深长的拥吻。
接下来,他侧身躺在她身边,手臂环着她平坦的腹部,而她用一只手在他的头发里画着圈。彻底坦白的时间又到了。
“哈里,你知道吗,这一生中我有过的男人不多。”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此就没有接茬。他早就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早就已经不会为健康之外的原因去关心一个女人过去的性经历了。
“你呢?”她问道。
他没法不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是,有过的男人不多。实际上,是一个也没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她捶了捶他的肩膀。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答案还是一样,我这辈子有过的女人不多。至少,在我看来还不够。”
“我说不上来,我跟过的那些男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似乎总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我没有的东西。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的确没有,也没法给他们。到最后,我要么是抽身得太早,要么就是太晚。”
他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注视着她。
“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对陌生人的了解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人的了解,包括我自己。我的工作让我对人有了太多的了解,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有的只是他们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
“你不是在说胡话,我明白你的意思。说不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这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博斯俯身去亲吻她的乳房,把她的一个乳头含在嘴里,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抬起手,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胸上。他闻到了茉莉的香气。
“哈里,你有过不得不开枪的时候吗?”
他抬起了头,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可是,黑暗之中,他看到她正注视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
“有过。”
“你杀过人。”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是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
“你问这些干什么,洁兹?”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那之后你又会怎么样。”
“呃,我只能说那滋味很不好受。就算当时别无选择,必须得把他们放倒,那感觉还是很难受。可你还是得过下去。”
她陷入了沉默。不管她想从自己嘴里听到什么,他都希望她已经如愿以偿。博斯心里一阵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试探自己。他躺回到枕头上,等着进入梦乡,但疑惑却使他全无睡意。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把胳膊放到了他身上。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真的吗?”他轻声问。
“你会回来找我的,你会吗?”
“会的,我会回来的。”
第十八章
博斯把拉斯维加斯迈卡兰国际机场里的租车柜台问了个遍,谁也没有剩余的车。他一边暗骂自己没有提前预订,一边走到机场外面,在干燥的空气中等来了出租车。司机是个女的,博斯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她,马上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她脸上明显的失望神情。博斯要去的地方在孤山道,而且也不是什么酒店,因此她回程的时候就只能空驶了。
“别担心,”博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说,“要是你愿意等我的话,就可以把我拉回机场。”
“要等多长时间?我是说,孤山道可是在离这儿老远的采沙场里的。”
“可能要五分钟,也可能用不了,还可能要半个小时。这么说吧,最多半个小时。”
“等的时候打表吗?”
“打不打都行,随便你。”
她想了想,然后发动了车。
“那些供出租的车到底都上哪儿去了?”
“城里有个大型会议,好像是跟电子行业有关吧。”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机场西北边的沙漠地带,开车要三十分钟。一路上,霓虹闪烁的玻璃大厦渐渐被居民住宅所取代,到最后连居民住宅也稀少起来。眼前出现的是粗糙的褐色土地,上面杂乱无章地点缀着一些灌木丛。博斯知道,每一丛灌木的根都伸得很远,为的是吸取土壤中那点少得可怜的水分。它们的存在造成了一种垂死的荒凉景象。
路边的房屋又少又稀疏,每一栋都像是人类在这片荒芜土地上的一个据点。这儿的街道早就已经规划好,路面也己经铺好了,只是新兴城市拉斯维加斯的触角暂时还没能伸过来。不过也要不了多久了,因为这座城市正在以野草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前方出现了一座颜色跟可可饮料差不多的山峦,道路开始向上延伸。一列十八轮自动装卸卡车载着沙子轰隆隆地驶过,出租车被震得晃动起来。卡车上的沙子就是从司机刚才提过的那些采沙场里挖来的。不久之后,平整的公路变成了砂石路,出租车扬起了灰尘。博斯不由得担心起来,怀疑市政厅里那个烦人的主管给了自己一个错误的地址,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到了。
眼前是一栋不成章法的农庄式房屋,墙上刷着粉色的灰泥,白瓦房顶上满是尘土,市政厅按月向克劳德?伊诺寄发退休金支票的地址就是这里。往房子背后望去,博斯发现连这条砂石路也已经到了尽头。这房子就是道路的终点,再没人比克劳德?伊诺住得更偏僻了。
“我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司机说,“你还要我等吗?这简直就跟到了该死的月球一样。”
她已经把车开进私人车道,停在了一辆七十年代晚期出厂的奥兹?卡特拉斯轿车①后面。这栋房子附有一个车库,车库里停着另一辆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