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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他真的是鬼,那我还斗什么?那时候,只能由他去了,怕也没有用。鬼要索你的命,你能抵挡吗?就像癌要索你的命,你能改变吗?
我住进了宾馆。
第二天早上,我试探着给单位打电话。我的助手同样惊叫着把电话摔了。
我打我办公室的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我说:“我找周德东。”
“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作者。”
他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接替他担任主编,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
我说:“是我和他的事。谢谢你。”然后,我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我又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他刚接起来,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别害怕……”
他叫了一声“我操”,“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想再听见这种惊恐的声音了。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解释。
我一天都躺在宾馆里思考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个家伙真是血肉之身,假如他真是冒充我救人不幸送了命,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澄清这件事了。只有他存在,只有他向天下人坦白交待,我才能重见天日。
可是,他到底有没有消失呢?
假如他没有消失,我到哪里去寻找他?他为我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也就是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他不可能再出现。
我想起那个不存在的爱婴,想起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想起那个不存在的花泓,我突然感到我游荡在一个梦里。
我起身给许康打电话。我要一个个对证。我拨通了那所大学的总机,说找学生会主席许康。总机告诉我:“没这个人。”
我又打毛婧留给我的宾馆的电话,找毛婧。对方说:“她回长岛了。”我舒了一口气。但是这也证明了我不是在梦中。
我又给《新绿》文学报打电话。那个学校的总机告诉我,没有这个报,那总机说他们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叫《荒芜》……
该吃晚饭了。我走出房间,看见那个服务台站着几个人,他们偷偷地看着我,还小声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是楼层服务员,还有三个保安。
我一眼就看见了服务台上放着那张报纸,那张有我遗像的报纸。
我匆匆地走下楼去。
在餐厅吃饭时,我看见餐厅的服务员也对我指指点点。我用眼睛扫视了一圈,看见收款台上也放着那张报纸。
我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在这家宾馆里,我是一个鬼。我必须换一家。
离开那家宾馆,我发现我的烟没有了。我抬头看见附近有一个小卖店,我就走进去。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收了我的钱,把烟递给我的时候,突然她看我的眼睛直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手里正拿着那张报纸!
怎么到处都是这张报纸?
我想问清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很轻,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像人的声音:“请问,你手中这张报纸是谁送的?”
那老板尖叫了一声,几步就跑进里边的屋……
我又找了几家宾馆,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有那张报纸。
所有的前台小姐见了我,都显得很骇异。最后一家宾馆的那个前台小姐为我登记的时候,看见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写字的手就开始抖……
我想,只要我住下来,一会儿,那小姐肯定要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上级肯定要报警,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我收起我的身份证,说:“小姐,我不住了。”
她抬头惊恐地看我。
我说:“我只想问问,这张报纸是谁送来的?他有什么特征?”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一个报童……”
十六、第一次面对面
我爱我
就像上唇亲爱下唇
你恨你
就像上排牙仇恨下排牙
—— 无名氏
我走投无路,坐进了出租车。那是一辆灰色的出租车。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坐在后排座。
出租车的报篮里竟然也有那张报纸!好在天已经很黑了,那司机没有看清我的长相。
司机问:“您去哪里呀?”
我说:“你就朝城市外开吧。”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个废弃的厂房之类的地方藏身。
那个司机有点警觉,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师傅,对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换一辆成吗?”
我说:“你别怕,我不会劫你车。我是个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旷野中体验一下。我会付你双倍车费的。”
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动了。
车一直在朝前开,车灯照着我冷清的前途。
**在后座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报童。我怀疑他就是他。
尽管我为了重新变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确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他太狡诈了,他把我彻底变成了鬼。而那报纸就是一张张符咒,不让我在阳间容身。
终于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
我说:“你就停这里吧。”
那个司机把车停下,把顶灯打开。他回头接我的钱时,无意地看见了我的脸,他怔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我能感觉出他压制着的恐惧。
我下了车之后,他手忙脚乱地一踩油门,以疯狂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我借着月色,走进了那个房子。那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地上扔着一些废铁、电线、螺丝之类,泛着铁青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周星驰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要崩溃了。
我的神经已经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为了把它最后相连的一点柔韧性咬断,在这个阴森森的空间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出现了。
最初我以为是老鼠,一只老鼠阵营中最狡猾的军师。它弄出的声响极其隐蔽。
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肆无忌惮。
我像受惊的老鼠四处张望。
我听见黑暗深处有人对我说话,那是张弓键的声音!那声音有点缥缈,有点轻浮,很不真实,像梦一样。
他说:我再给你讲讲那个周德东……好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的还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吗?……你为什么去文化馆找我?……那个花泓说话你就信吗?……那个看门的独眼老头说话你就信吗?……你再回去看看那个独眼老头还存在吗?……
我吓得浑身发抖!
我想拔腿跑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张弓键的声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间的地方。我明显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会撞到那个声音上!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听他再说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样寂静。
过了一阵,我又听见有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
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谁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个学生会主席许康!那个脸很白的许康!
他紧张地说——
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
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订……两个订……三个订……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
是曹景记,他在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
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
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
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整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
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
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