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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数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纯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
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
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
“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柑仔店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一同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巽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阴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
烦恼孙子鼻水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劲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什么屁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叫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嘛,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跟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
正是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走的过程中。把崇高的教义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子可疑难信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莒神在垂训道德时是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莒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魑吗——”
京极堂露出难以费解的表情。
“救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宫之中以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
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
原本安静睡着了的夏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夏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夏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
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莒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
“若是魑蛙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点不同。魑是山,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
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侧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京极堂,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
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
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
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奉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流却有许多相近类似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案,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
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许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连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
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味噌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味噌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加了萝卜也无法说明味噌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主张某种意义下彷佛在说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味噌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夏木津进来搅局。夏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在话里常用一些夏木津喜
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京极堂不理会夏木津的搅局。
“例如说有种叫做'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爆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巳。”
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心,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若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
怕洪水爆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发就只是洪水爆发,再怎么可伯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耶。”
我听不太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人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型能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
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这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足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纪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祟神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
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大陆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于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堕业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纪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
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为名称的汉字会直镶表
现出意义,因此完全牡贴作区别。亦即,只要看
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解释相当没有说服力。
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也写作虫部的,跟蛟娴的蛔同字。也常去掉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
夏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来得有印象,记不太得。”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其不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日: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鲋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有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足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日:山出鼾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