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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门一打开之后,他的拳头,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却看到老蔡的拳头陡然凝住,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样。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行动,就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哈哈笑著:“怎么,老蔡,不认识我了?”
白素一听到那个声音,高兴得一面跳了起来,一面高声叫著--白素绝不是那种一直在行动上维持著少女时代天真活泼的女性,可是这时,她的行动,却和每一个正常的少女一样,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这时,老蔡也从目瞪口呆之中醒了过来,叫道:“舅少爷。”
门已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只手提箱,也正走了进来,白素奔了上去,来人放下手提箱,立时就和白素紧紧拥抱在一起。来人非别,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伟。
我一直少提及白奇伟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参加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从埃及的阿斯旺水坝开始,几乎没有间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脚在什么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在法国病重进了医院,我们想找白奇伟,就不知上哪儿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务的那个工程处,工程早已结束,有的说他在西非洲甘比亚,有的说他在马来亚,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认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的“缺席”痛骂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不能不恭聆痛骂。
白素和白奇伟,也有好久没有相见了,事实上,兄妹二人会少离多,所以,白素一听了白奇伟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刹那之间,感到时光倒流,所以才会有少女时期的行动表现出来。兄妹二人相拥了片刻,白素后退了一步,打量著白奇伟,白奇伟显然成熟了,眉宇间的剽悍之气,也隐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当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著,一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白奇伟也十分高兴,恭维著:“哈,时间在你身上,好像一点也不见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伟忽然指著门外:“为什么怠慢了艺术大师?”
白素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老蔡由于一开门,见到的是白奇伟,想起自己差一点没将“舅少爷”推出门外,早已有点不知所措,门也还没有关上。
而白奇伟这时一面说一面把门又打开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时看到门外站著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这个人,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可是老蔡连什么“艺术大师”都不知道,冲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等白素和白奇伟齐声阻止时,老蔡那一句,已经说出来了。
门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尴尬之极,可是白素在事后说,她的神情一定比门外那人还要尴尬几分。
门外的那个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时髦,头发也相当凌乱,而且又显然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看起来有点不怎么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轩昂自信,而且,那种不著意的、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雅气质,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实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白奇伟称他为“艺术大师”,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确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举世公认的大师级艺术家。
正确一点说,他是一位雕塑大师,专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种美誉不知多少,什么“现代的罗丹”、“东方彻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赢得艺术评论家的击节赞赏,自然也成为世界各地的艺术博物馆搜购的对象。
他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一件雕像,就算已经接近了完成的阶段,只要他自己发现有一点点不满意之处,他就立即将之彻底破坏销毁。所以,在超过二十年的艺术生涯之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十七件。
他还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坚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样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稣基督像”,在动工之前,邀请了许多专家,来考证研究耶稣的身高究竟多少,结果,据说误差绝不会超过一公厘云云。
他另一种震动世界艺术界的行动,是有一位摄影家,把他的十几件作品,拍摄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专集,说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极高,甚至有“上帝创造了人,他根据上帝的创造,复制了人”这样的句子。
可是这本集子一出,却使得这位艺术大师赫然震怒,告将官里去,要求天文数字的赔偿,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绝不能转化为照片,一旦变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同的相片,是对他的创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创作的艺术成就,必须面对他的原作来欣赏……等等,理由一大堆。
而他的理由在几经缠讼之后,都被各级法院接纳,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规模出版社因之破产,而所有已售出的画集,也不准流通。而他在得了巨额赔偿之后,全数捐给了当年在长期旱灾之中,饿殍遍野,亟需救济的东非洲灾民,而且,同年又创作出一座题为“饥饿”的人像雕塑,再次震惊艺坛。
我书房中,就有一本当年引起打官司的画集在,画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白奇伟也未曾见过他本人,自然也是看过他的照片,所以才认识他的。
这位艺术大师是东方人--只知道他是东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国人血统,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统,他有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名字:刘巨。
人总是有点势利的,老蔡用这么粗鲁的态度,得罪了一个流浪汉,或是得罪了一个如刘巨那样的艺术大师,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时充满了歉意的神情和语调,趋前说:“真对不起,刘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边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么来头。在白素说话之间,他还用相当高的声音咕哝著:“人家兄妹好久没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总要自己识趣才好。”
白奇伟忙推著他,连声道:“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等白奇伟把老蔡推了进去,门外的刘巨才吁了一口气:“贵管家--”
白奇伟忙笑道:“老人家有点悖时,刘大师别见怪!”
刘巨缓缓摇了摇头,在白素的邀请下,走了进来。
白素自然十分欢迎刘巨来访,但恰好白奇伟来了,兄妹之间的确有许多话要说,但刚才已经得罪了人家,这时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暂时把白奇伟放在一边,先作了自我介绍,再介绍了白奇伟,然后道:“卫斯理真的不在,刘先生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白素一点也想不到像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师来找我会有什么事,但循例总要这样问上一问的。
白奇伟已走过去,取了酒和酒杯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刘巨。刘巨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白奇伟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刘巨这才开口:“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卫先生,听他讲起过卫先生在探索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上的种种成就--”
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卫先生的许多成就,实际上就是卫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伟笑道:“看来大师不但善于塑造人,也很擅于恭维人!”
白奇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令得谈话的气氛轻松很多的,白素听了也很高兴,觉得白奇伟成熟了,也相当通人情世故了。
可是,刘巨在听了之后,却紧蹙著双眉,叹了一声,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我善于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经历之后,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伟,都不知道这个在世界艺坛上有著如此崇高地位的大师,受到了什么打击,以致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互相错愕地望了一眼,等著他说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这其中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异在,所以我在自己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之后,决定来向卫先生请教,我来得是冒昧了一些……”
白素忙道:“不,不,欢迎光临!”
刘巨又叹了一声,再呷了一口酒,才道:“三天之前,我去参观了一间蜡像院。”
他这句话一出口,白奇伟首先挺了挺身子,表示惊愕。一个举世崇仰的雕塑家,又是专从事人像雕塑的,怎么可能会对蜡像院产生兴趣呢?蜡像院中的陈列品,绝大多数都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称之为艺术品的。
作为一个如此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刘巨当然善于捕捉人体的每一个动作,也知道这些动作,代表了什么。
所以白素和白奇伟两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刘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对方的惊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释道:“本来我是绝不会对蜡像院有兴趣的,可是我有两个学生去看过--我到这里来,应大学艺术系的邀请,来作一个短时间的授课的。”
白素忙道:“是,是,报章上对大驾的光临,有过专题报导。”
白素是竭力在弥补老蔡造成的过失,虽然看来刘巨对于刚才的不愉快已不再放在心上了。
刘巨继续道:“这两个学生,是我认为极有天份的,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并且说了他们自己参观的经过,由于看到的蜡像太触目惊心,所以他们只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就夺门而逃,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
白素听到这里,“啊”地一声:“是,我们有一个朋友,也曾去参观过这间蜡像院,看完之后,也竭力推荐我们去看。”
刘巨的神情有点紧张:“你们去了没有?”
白素摇了摇头:“没有。”
刘巨吁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喃喃说了一句:“如果你们去看过,只怕不会再称我为艺术大师了。”
白奇伟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刘大师,你不是在说,一间蜡像院中的陈列品,艺术价值会在你的作品之上吧,嗯?”
刘巨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手托著前额:“那两个学生,只差没有说出那蜡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的话来了,他们说得次数多了,就不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片刻,然后,就详细叙述他在那间蜡像院中的经历。
他说的那间蜡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间。十分凑巧的是,刘巨在向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他的经历的同时,我正好就在那间蜡像院之中,重复著他的经历。
刘巨三天之前,在蜡像院中的经历,和我的经历是相同的,所以不必重复了。所不同的是,他做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会更加感到震栗和有更深的感受。
所以,不同的情形发生在当他看完了四间陈列室之后。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样,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由米端陪著,参观了第四间陈列室。
看完之后,他激动得几乎发狂,紧握住米端的手臂,大声叫著:“艺术家在哪里?这简直太伟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他不但叫著,而且还用力摇晃著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请作者出来,请作者出来。”
米端的回答却十分冷淡:“作者不愿见人。”
(这和我的经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