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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如雾的水汽。锈铁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只青蛙,蹲在坦克的传导轮上。青蛙粘腻的翠绿皮肤让上官金童心里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乔其莎把鸡蛋汁液注射进他的口腔时,他感到恶心,他捏着喉咙说:“今天的蛋,又腥又冷。”她说:“用不了两天,连这又腥又冷的也没有了,我们的戏,到谢幕的时候了。”“是的,”金童说,“母鸡到了换毛季节了。”“你是个傻男孩,”她说,“或者,你有什么预感,对于我。”“对你?”金童摇摇头,说,“对你我会有什么预感呢?”
说:“算了,你们家已经够热闹了,我就不添乱了吧。”上官金童问:“你的话总是云山雾罩,遮遮掩掩。”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身世?”上官金童说:“我又不娶你做老婆,为什么要问你的身世?”她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儿子,出语便透着邪性!难道非要娶我,才可以问我的身世?”金童道:“是的,我想应该是的。我听霍丽娜老师说,随便问一个女人的身世,是极端不礼貌的。”“你说那个挑大粪的?”“她俄语好极了,”金童道。乔其莎冷笑道:“听说你是她的高足?”金童道:“算是吧。”乔其莎炫耀般地用上金童应接不暇的纯正俄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用黑眼睛盯着他,问:“你听懂了吗?”上官金童道:“好像……您好像讲了一个关于小女孩的很悲惨的童话……”乔其莎道:“霍丽娜的高足,也不过如此,三脚猫,布老虎,纸灯笼,花枕头!”她拿着那四只水蛋,失望地往外走去。上官金童不服气地说:“我跟她学了一年半不到,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才懒得要求你呢!”她在蒿草中转过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显出了她那两只被六十八只鸡蛋营养得繁荣昌盛的乳房——与她的瘦骨伶仃的身体不相匹配的丰满乳房——上官金童心里立即充满了甜蜜而惆怅的感觉,与眼前这个美貌右派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爬进他的脑海,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伸出了手,但她灵巧地弯下腰,钻到铁丝网外边去了。他听到铁丝网外传来龙场长冷酷的笑声。
龙场长拿着一个水蛋,翻天覆地地看着。上官金童双腿打着哆嗦,看着她的手。乔其莎则傲慢地望着那些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做着无声呐喊的山炮、野炮、高射炮的炮筒,牛毛细雨在她的苍白的额头上汇成透明的水珠,扑簌簌地滚到她的鼻翼沟里。上官金童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上官家女人们所共有的那种面对困境时近乎冷漠的镇静。他基本上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来历,也明白了在长达数月的交往中她反复盘问上官家情景的原因。
龙场长嘲讽着:“简直是天才!不愧是高材生。”她猛地挥起那只孤单的长臂,将那颗水蛋不偏不斜地砸在乔其莎的额头上。蛋壳破碎,乔其莎晃晃脑袋,满脸都是污水。龙场长说:“走吧,到场部去吧,你们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乔其莎说:“这件事与上官金童无关,他不过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没有及时揭露我罢了。就像我没有及时揭露别的那些不但偷吃鸡蛋、而且偷吃母鸡的人。”
两天后,乔其莎被扣掉半个月的粮票,发配到蔬菜组挑大粪,与霍丽娜为伍。这两个精通俄语的女人,常常无缘无故地,挥舞手中的粪勺,用俄语对骂。上官金童继续留在鸡场工作。鸡场的母鸡死亡过半,十几个女工调到大田作业班。昔日热热闹闹的鸡场里,只剩下龙场长,带着上官金童,看守着那几百只羽毛脱尽,裸露出青色屁股的老鸡。狐狸继续来骚扰鸡场,与狐狸斗争,便成为龙场长和上官金童的主要任务。
在一个乌云不时吞没月亮的夏夜里,那只公狐又来了。它大模大样地叼着一只光腚母鸡,沿着既定的路线钻出栅栏门。龙场长照例放了两枪,这简直变成了欢送狐狸的礼炮。在醉人的硝烟味道中,他陪着她傻乎乎地站着。稻田里的清风蛙鸣阵阵袭来,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像油一样涂在他们身上。他听到龙场长哼了一声,侧目过去便看到她的脸可怕地拉长了,她的牙齿闪烁着令人胆寒的白光。他甚至看到,有一条粗大的尾巴,正在把龙场长肥大的裤裆像气球一样撑起来。龙场长是条狐狸!他的脑袋可怕地清晰了。她是一条母狐狸,是那条公狐狸的同伙。这就是她永远射不中那条狐狸的原因。“野骡子”所说的那个经常在朦胧月色下钻进她的宿舍去的小伙子,就是公狐狸变的。他嗅着腥臊的狐狸气味,看到她手提着还在冒烟的枪,对着自己逼过来。他扔掉木棒,嚎叫着跑回自己的木板房,并牢牢地用肩膀顶住板门。他听到她进了隔壁的宿舍。那间女工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月光一道,照在用旧箱板钉成的板壁上。她在隔壁,用尖利的爪子搔着木板,并且低低地嘟哝着。突然,她把板壁砸开了一个大洞。一丝不挂的龙场长钻了过来。现在她是人的形象。那只齐根断去的胳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像扎紧的布袋口一样的疤痕。她的双乳,仿佛两个铁秤砣,坚硬地挺着。她倾斜着身子,扑到上官金童的面前,跪倒了,用那只胳膊,揽着他的腿,满脸泪水,像一个可怜的老太婆一样嘟哝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可怜可怜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上官金童把双腿挣扎出来,但她的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腰带,并用力挣断了它。她粗鲁地剥下了他的裤子。他弯腰想提起裤子时,脖子却又被她的胳膊勾住。她的双腿也盘在了他身上。两个人滚在一起,在滚动中,她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撕下来。后来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击了一拳,上官金童就像一条大白鱼,翻着白眼平躺在地上。龙场长用她的嘴巴咬遍了上官金童的每一寸皮肤,也没能把他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她恼羞成怒,跑到隔壁拿来“鸡腿匣子”,当着他的面,把枪夹在腿弯里,将两粒黄澄澄的子弹压进弹槽。然后,她用枪指着他的小腹,说:“两条道路摆在你的面前。要么挺起来,要么让我打掉它。”她的目光凶狠,透露出天不怕地也不怕的神情。那两只生铁铸成的乳房,在她胸脯上暴跳如雷。上官金童又一次看到她的脸拉长了,苕帚一样的大尾巴从她的屁股上慢慢地长出来,长出来,猛然触到了地面。他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冷汗把他的被子都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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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龙场长不分昼夜地、交替使用着软硬两种手段,试图把上官金童变成男人,但直到她把自己煎熬到吐血为止,也没能达到目的。在开枪自杀前的几分钟里,她用胳膊抹掉下巴上的血,悲凉地说:“龙青萍啊龙青萍,你三十九岁了还是个处女,别人只知道你是个女英雄,不知道你是个女人,你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呀……”她剧烈地咳了几声,双肩高耸起来,黑脸上泛了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上官金童背靠在门上,吓得魂飞魄散。两行泪水从龙青萍的眼里流出来。她怨恨地望了他一眼,拖着光滑的膝盖,膝行到地铺前,抓起了那把“鸡腿匣子”枪,把枪口抵在了太阳穴上。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上官金童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充满诱惑的姿势。她举着单臂,露出毛茸茸的腋窝,腰肢纤细,爆炸开的明亮的屁股稳稳地坐在脚后跟上。一团金黄的火焰在他的面前猎猎作响着燃烧开来,冰一样寒冷的下腹,顿时被热血充盈了。这时,绝望到极点的龙青萍扣了扳机。——如果她在扣枪机前回眸一瞥,悲剧便会成为喜剧——上官金童看到她的鬓发里冒出一缕焦黄的烟雾,同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便歪倒在被子上。上官金童扑上前去,翻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太阳穴上炸开一个乌黑的洞眼,不规则的边缘上,沾着一些蓝色的钢铁粉末,一股黑色的血从她的耳朵里流出来,沾湿了他的手。她的双目圆睁,艾怨之情溢出眼眶。胸前的皮肤还在颤抖着,好像微风吹过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漾起了细小的波纹……
上官金童怀着深深的内疚,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身体还没丧失感觉之前,满足了她的愿望。他精疲力尽地离开她的身体后,她的双眼迸出几颗火花,随即熄灭了,眼皮也慢慢合拢。
上官金童面对着龙场长的尸体,感到脑袋里一片灰白。室外大雨倾盆,他看到灰白的刺眼的雨水,一层层地漫了进来,把她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逐渐地淹没了。
…
第四十二章
上官金童被拘押在鸡场办公室里接受审讯。他的赤裸的双腿浸泡在雨水中。房檐下流水如瀑,院子里雨箭横飞,房顶上一片轰鸣。从他与龙青萍交欢那一刻起,大雨一直倾泻,偶尔减弱一会儿,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倾泻。
房间里积水已有半米多深,场部保卫科长身着黑雨衣,蹲在一把椅子上。审讯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案情却毫无进展。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烟,水面上漂浮着一片泡胀了的烟头,屋
子里弥漫着烟焦油的气味。他揉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受到他的传染,负责记录的保卫干事也打了一个哈欠。保卫科长从水汪汪的桌子上,拖过泡胀的记录本,看着本子上那几十个洇透了的大字。他揪住上官金童的耳朵,凶狠地逼问:“说,是不是你强奸后又杀了她?”上官金童咧着嘴,有声无泪地哭着,重复着那句话:“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
保卫科长心烦意乱地说:“你不说也不要紧,待会儿县公安局的法医带着狼狗就要来了,你现在说了,还可以算做投案自首。”
“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上官金童困倦地重复着。
保卫科长摸出一个烟盒,捏扁,扔到水里。他擦着眼上的眵,对保卫干事说:“小孙,再去场部要个电话给县公安局,让他们快来。”他抽搐着鼻翼,说:“我闻到尸臭味了,他们再不来,什么也检不出来了。”
保卫干事说:“科长,您熬糊涂了吧?前天电话就不通了,这么大的雨水,那些木头线杆,早就冲断了。”
“他妈的,”保卫科长跳下椅子,掀起雨衣帽子,趟着浑浊的雨水,走到办公室门口,试探着往外抻头。房檐的雨帘响亮地打击着他的明亮的脊背。他跑到上官金童和龙场长的风流场那儿,推开门进去。院子里,清水与浊水交错着流淌,几只死鸡,在水面上漂着,几只活着的鸡,蹲在墙边的砖垛上,紧缩着脖子,流着鼻涕、痛苦地唧唧着。上官金童头痛欲裂,牙齿不住地碰撞。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活动着龙场长赤裸裸的身体。他凭着一时的冲动与她的尚未完全死去的身体交合之后,便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对这个女人,他现在充满了仇恨和厌恶。他想努力摆脱她,但她就像当年的娜塔莎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意识里。不同的是,娜塔莎是个美好的倩影,龙场长却是个丑恶的鬼影。他从被人们拖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隐瞒那最后的不光彩的细节。我没强奸她,也没杀她,是她逼着我,我不行,她就开枪自杀。这就是他在这熬鹰般的突击审讯中的全部口供。
保卫科长跑回来,抖着脖子上的水,说:“妈的,泡胀了,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