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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组的全部人马每月一次在克利希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后厅聚集。出版商委托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改写古典作品,那家伙身短臂长,衣着讲究,模样可笑。他有两个任务:第一是压缩19世纪的名着,把它们削减到150页左右,那是最理想的篇幅,再长,现在的读者就受不了了;第二是把它们弄得轻松点,删去古老的东西,把它们译成现代法语,明朗一些,不要拖泥带水。他已处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巴尔扎克的《幻灭》也被压缩成一本小册子。您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个职业压缩名着的家伙嫌恶巴尔扎克,把巴尔扎克当作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很不适当地受到后人过分的褒奖。他曾写信给法兰西学士院,有根有据地要求把《人间喜剧》的作者从文学教科书中拿下来。他作为证人参加我们的会议,因为他打算马上就向维克多·雨果发起进攻,给《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减减肥”。在这个难对付的判官看来,雨果毫无疑问也属于沽名钓誉者之列。
我在大师的书上历尽艰辛,就像巨人身上的一只昆虫。限期到了,我交了稿。那个文学教授一行一行仔细检查,作出评判。他认为稿子比原着差多了,并挑出了百来个错误。我犯了大错,尤其是在思维方式上,我采用“回顾法”,把我们这个世纪才有的一些创意和用词,强加给雨果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只要被发现有一点不像,整个计划就会“流产”。我全部重写,尤其注意指出来的那些问题。我调整了不少段落,以我自己的方式修改了结尾。我的结尾很精彩,许多人都喜欢。我几乎可以肯定,以后的活将源源不断。稿子交给了伪造者,让他再手抄一追,变成当时的模样。他首先把纸张弄旧,让它受潮发霉,然后用特殊的墨水和古式的羽毛笔书写。为了加强效果,以假乱真,他把百来页纸让田鼠噬咬。在一个化学家的帮助下,我们的造假者大功告成,“制造”出十来页古籍,谁也分辨不出真假。但有人告密,事情给搅“黄”了。一天上午,我从克利希广场的地铁站出来,发现咖啡馆的平地前停着一辆警车。我本能地意识到警方怀疑我们了。
我拔腿就溜。剩下的钱没能拿到,我沮丧极了。那天他们应该用现金付我报酬的。我希望出版商的记事本上没有留下我的名字。
我在家中躲了几个星期,天黑了才敢外出,害怕穿制服的人闯进来。我重操旧业,给人代写书信,赚点小钱。尽管我毫无自己的风格,我仍不放弃当小说家的梦想,加人越来越庞大的作家行列。在巴黎,作家越来越多,但读者却越来越少。这时,有人要我替他整理藏书,并加以分类。这个人的藏书极为丰富,差不多有5万册。书堆在诺曼底乡间的一座屋子里,整整4个房间。我每天工作8到10个小时,搞了一个月,才整理到D(书按字母顺序排列)。书的海洋把我淹没了,各种开本、各个时期的初版书、袖珍版应有尽有。于是,我知难而退。但闯入这浩瀚无边的巨大书海,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图书馆是深不可测的大公墓,为什么不让它们为活人服务呢?为什么不让死人复活,去剽窃那些谁也不会去查阅的可爱而珍贵的纪念品呢?
您想想,几千本书搁浅在书架上,就像海难中的残骸:它们被人遗忘了。要是消失,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书太多了。这些文字的坟墓,永远被包围在寂静中。于是,我决定让它们循环起来,并以此为己任。既然一切都写好了,何必重写,寻找新观点呢?重新抄一遍就得了,把它们糅在一起。一句话,使用它们。我的办法如下(这个办法也是从古代某个陌生的抄写者那儿偷来的):我从过去的大小作家那里取我所需,弄成我自己的作品。我前往图书馆,用本子抄下描写场景的句子和比喻,然后把素材按内容分类:月光、争吵、谋杀、春天的早晨、下雨的日子、爱情的拥抱,等等。我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存在电脑里面,准备从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提取新的东西,使之和谐。我十分谨慎,一般来说,我从每个作者那里最多只偷一两个词组、一个词及其修饰语。我并没有盗窃,而是小偷小摸,其程度之微,别人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诈骗。我就这样逃避追踪。如果有探员来查,他发现不了任何痕迹。
此外,我绝对服从一个原则:只偷死人的。活人们太敏感了。他们觉得自己放的屁也是香的。他们嗅觉灵敏,要是别人抄袭他们的东西,十有八九会被他们发现。他们以为自己是作品的主人,这太天真了!我不想让一大批律师跟在我屁股后面。而且,我避开大家过于熟悉的词组,说不定它会引起哪个文人的猜疑。我的剽窃非常小心。我在作品中拦路抢劫,俨然像个高手。我把从各处抄来的几千个词句塞进我的文字中,然后加以润色。我耐心地加以修饰,使之通顺。我把别人的句子插入我的句子当中,有时,我自己写出的句子,天哪,甚至比一般人写的还要好。数百处剽窃的痕迹散乱在书中,哪怕是最疯狂的警察也找不出来。要查出我从何处借鉴而来,他得花上几个月,甚至穷其一生,在世界文学作品中海底捞针。
就这样,我这个吸血鬼取代了苏醒者:古典作家们尘封在书架上,最后将逐渐消失。我把他们发掘了出来,救他们于炼狱之中。他们有过自己的辉煌,现在轮到我来享受了。我没有剽窃他们的任何东西,他们使我名声大振,声誉鹊起。我的掠夺是一种爱的表现,他们通过我,生命得以延续,就像死去的人继续活在吃他们的食人者身上一样。
大夫啊,剽窃不仅仅是我的写作方式,也是我生活的基调。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借来之人,一头似狼又似狗的小獾,像那些会说多种语言的鸟,所有的歌它们都能模仿,但没有自己的歌。我遇到谁模仿谁,雁过拔毛。就是现在,在我跟您说话的当儿,我也在模仿您的举止,模仿您倾听和站立的方式。我的脸也同样,是我偷来的,所以我才把它遮住。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想成为他人,体验别人的生活,认识别人的内心。我是一条河,很想贴着河床蜿蜒而行。
而且,我并不是在模仿,“模仿”这个词太轻了。我热情地依附在别人身上,消失在别人身上。您听过变色龙的故事吧!把变色龙放在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上,几秒钟后,它就会突然变色,它身不由己,无法自由选择颜色。我就是这样认为:一遇到让我感兴趣的人,我就扑过去,惟妙惟肖地复制它。这是我成为他人的惟一办法。
这时,我想根据我读过的书写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独一无二,因为它与作者毫无关系。夸张地说,我以自己的方式创作了这本书。因为我把别人各种各样的词语连在一起,给了它们以崭新的意义。但我写下的每一行宇都流淌着被盗作家的血。一年后,我完成这项工作。我在稿子上署了一个笔名:邦雅曼·诺莱施。书中写了一个像您一样经验丰富的专家,他不断听到Schnorrer(这是意第绪语①,意为“寄生虫”)玩弄文字游戏。奇怪的是,稿子马上就被左岸②的一家小出版社接受了:出版商告诉我,略作删节即可出版。我同意了。看到他删去梅里美、左拉、狄更斯和狄德罗所写的段落,我不禁哑然失笑。您相不相信,这本书还真的得到了小小的成功。您也许在书店里看到过,书名叫《撒旦的眼泪》,它获得了巴黎城市奖。汝看到过?您不看新书吗?评论总的来说还是以肯定为主。我极为巧妙地把盗来的素材加以修饰,从这里塞到那里,从那里塞到这里,谁也发现不了剽窃的蛛丝马迹。我的这种拼凑艺术得到了大家的赞扬,人们说我以一种“引起反响的文笔”概括了本世纪的文学史。有的赞扬文章使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沿着四肢流淌,就像是一种抚摸。我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通过小门进入了文学舞台。
①意第绪语:东欧和美国犹太人用的语言。
②左岸:指巴黎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
第三章 一个剽窃者的好运
后来,有一天,我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字体潇洒的信。信封是用蓝色的双层犊皮纸精制的,非常漂亮。我想一定是哪位女读者的恭维信。信是这样写的:
先生:
我刚读完您的小说《撒旦的眼泪》。我既不跟您谈情节,也不跟您谈文笔。因为您书中的情节抄自皮埃尔·阿尔西1895年在日内瓦出版的《迷人的鸟》;您的文笔不甚协调,尽管您已作了巨大的努力。相反,我对您书中充斥的各种引文很感兴趣;您真是穷竭世界文学之精髓啊!我挑出一些句子,我得说那是属于普鲁斯特、左拉、泰奥菲尔·戈蒂埃、索福克勒斯、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莫拉维亚和歌德的。这些就算了。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25万字中,您自己写的几乎还不到1000字,而且其中大多是连接词和副词。对于一本200页的书来说,“借鉴”得未免太多了!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喝一杯,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呢?
信的署名是埃莱娜·达利安,后面有电话号码。我吓得浑身发抖:还有人这么厉害发现了我抄袭的痕迹?我赶紧烧掉笔记本上的记录。至于存在电脑中的资料,我设了密码,不让别人打开。我仿佛看到自己已被推向文学审判庭:这个形容词应该还给维尼,那个还给斯丹达尔;155页第17行的那个句子完全是菲茨杰拉德的,尽管改了动词的时态;第18行是抄海明威的,只是加了福克纳的一点东西,等等。最后,我的书被完全抽去了主干,剩下的东西还给了我:只有几个元音字母,几个介词和宾语。
这不可能。她在吓唬我。她不可能知道的,我不动声色,不予理睬,结果事情更糟了。信像炸弹一样倾泻而来,信箱都快要塞爆了。每个蓝色信封都宣布一个坏消息。语气也变了,原先是彬彬有礼地要求与我约会,现在成了真正的命令。那个神秘的写信人命令我回答她。如果我继续保持沉默,她会采取果断措施。这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绝望了,打电话给她。我们约好在王宫咖啡馆见面。
她毫不犹豫地径直朝我走来,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她很年轻,很自信,穿着皮茄克和牛仔裤。这是她那代人的习惯装束。她要了一杯矿泉水,寒暄了几句后直奔主题。她从包里拿出三张纸,递给我。这是我所抄之书的完整名单和。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对我脑子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她朝我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您为什么惊讶。放心吧!我没有先知先觉的本领,但很有耐心和毅力。实话告诉您,我是一年前在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图书馆里遇到您的。我本人是大学生,学人类学的。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您的脸,后来我又发现您喜欢独处。您远离别人,坐在角落,消失在像墙一样厚的书堆后面。您埋首书中,像个誊写人。您独自收集材料,充耳不闻,诡诡秘秘,从来不从书桌上抬起头。我了解那些书虫的病理,知道有些疯狂的自学者想拥有一切知识,不懈地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