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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蜂嘛,你一定见过蜂是怎样做巢的。”
墙垒起来的时候,里根隔得远远地看着,心潮起伏。埃达的动作是那样协调,那样富于音乐性,好像天生就是熟练的建筑工人。原来的一截断墙现在成了她的新房的后墙,她的新房共有两间,一前一后。劳拉也参与了她的工作,劳拉做过木工,现在正在帮她做屋架,她们准备在屋顶盖杉木皮呢。
就这样,里根眼看着埃达将行军床搬进了自己盖的小屋。他知道简陋的小屋里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连个窗户也没有,只有一张低矮的木门。中午,金夏的大儿子,那“狼孩”,总是来到小屋面前敲门。埃达伸出头来,发出热烈的欢迎的声音。但狼孩并不进去,他们在门口聊天,然后狼孩就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里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里根的家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在轮船上,而是在一辆废弃的拖车里头。阿丽每天为他送去简单的食物和水。
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6)
“埃达为什么一定要住在房子里头呢?”他问金夏。
“她要成为农场的见证人吧。农场不断扩张,边界变了又变,她心里对这事没底呢。”金夏说这些的时候,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里根看见金夏的妻子端着一篮子衣服从摇摇晃晃的楼梯上下来,她是到后院去晒衣服。她那紫胀的双脚步履蹒跚,似乎健康状况不妙。金夏陪里根站在那棵树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眯缝着狭长的眼睛在心里头策划什么事情。里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想起关于他的某个流言。“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勃勃野心并不威胁任何人。”里根想道。
金夏的妻子在后院晒完衣服出来了。她上楼的时候,里根看见她的赤脚在流水,一步一个湿印印在楼梯上。
“我和妻子每天都在屋里妄想,她对我说,我们农场的领地有可能占据大半个国家,她要我发展多种经营。”
“我担心白蚁。”里根冲口而出,又有点懊悔。
拖车里头弥漫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海里的动物,里根不知道这种味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他躺在沙发床上,在黑暗中张着眼,等待东方女人的到来。现在她改变了方式,她不再同他纠缠在一起了,她站在车窗外面,将头伸进来,用力呼吸着,发出陶醉的声音,原来她是喜欢车内的臭味。里根记起来,女人成天在烈日下走来走去,衣服上灰尘很多,但他同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闻到过她身上有不好的气味。可以说,她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连体味都闻不到。那么她身上是什么东西令自己冲动起来的呢?里根同她在一起时,没有获得过清醒的判断。她的肉体像海里的鱼,清爽而柔滑,但在关键时分总是缺少质感。有一次,当里根被高潮冲昏了头脑之际,女人的身体竟然消失了。他的全身迅速地萎靡下去,只觉得很恐惧。幸亏那种情形只延续了几秒钟,她复又现身,他又同她开始了那种饥渴的缠绵。她很少讲话,仅仅有一次,她告诉他自己来自太平洋上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叫黄果岛什么的,里根没听说过的名字。而其他时候,她的话总是只有两三个字,“啊呀”,“想不到”,“看”,“爱情”,“走下去”等等,带着浓浓的外国口音,而且话里的意思里根猜不透,就仿佛她在练习,将那些词语说着好玩一样。
“海底,海底!”女人在窗口对他说。边说边用嘴吹气。
“亲爱的,到这里来!”里根呼唤着。
徒劳的渴望折磨着他,车内恶心的味道更浓了。里根感到诧异:像她这样素净、轻灵的女人,怎么会喜欢车内的这种气味呢?她停留在那里,似乎仅仅是为这种气味所吸引呢。里根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巨大的鲸鱼的骨架,那骨架上沾着一些腐肉,海啸在推动着这个道具旋转。
他用力坐了起来,看见女人离开窗口往树林那边走去,那片树林则在冒烟。
“埃达。”他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回到沙发床上。
农场的领地在黑暗中向远方延伸,规模之巨大令里根疯狂。现在他进入了金夏那种发狂的思路,变成一只乌鸦在黄土地的上空盘旋,无法降落。他想确定一个边界,但那个念头成了痴心妄想。渴、饥饿、恐惧,他做圆圈飞行,做对角线的飞行,然后又做螺旋线的下降。他想,也许他停留在某一点上没有动。有一刻他瞥见一段防波堤,以为那是边界,但防波堤的后面不是海,却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金夏开展多种经营的实验地。
天色微明时,他听见金夏在同人交谈。那人似乎是一名警察,在询问金夏关于买土地的事。金夏吞吞吐吐,声音打颤,说了什么又马上否认,里根估计他已是脸色苍白,头上冒汗了。
里根走到窗前向外一瞧,发现只有金夏一个人站在树下发呆。
“金夏,你刚才同谁说话?”
“啊,没有谁。是我在自言自语呢。”他不好意思地说。
“自言自语?那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说你受贿的事。”
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7)
“里根先生,告诉你吧,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啊!”
里根大吃一惊,半天无言。乌鸦在树上忽然一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拖车里头的恶臭已经消失了,可是他紧张的神经还是没有放松下来,金夏说的情况太超出他的意料了。他想起了他家养着的那条狼,还有被白蚁蛀空而倒塌的半边楼房,浮肿流水的妻子,像野狼一样游荡的大儿子……里根走出拖车,他要和金夏谈一谈。
“金夏,你从老家出来多少年了啊?”
“我?啊,告诉你吧,我没有老家。我是出生在路上的,后来也一直在路上,是行军的队伍里……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老家的人吗?”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盯着远方,里根朝他的视野看过去,看见那只鹰歪歪斜斜地从空中往下坠,开始还勉强可以维持平稳,后来就一头栽进了湖中。
“我没有老家。”他又说,“你的司机马丁知道这个情况。”
“马丁?”
“是啊。我是在野餐会上认识马丁的——一个服装考究的小伙子,风度翩翩,是他建议我到你的农场来。当时我在那边事业上正春风得意。马丁说我要到这里来才有用武之地,他还将你的农场称作‘荒原’。聪明的小伙子。这里风景特别美丽,尤其是绿色的夜空,让我大开眼界。”
过了一会儿,金夏对里根说他要走了。
“回家去吗?”
“不,四海为家。我们一家人要趁夜色离开。我已经找好了替代我的人,他原先是一名僧侣。”
“我太吃惊了。”
里根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在湖边,坐在那张小凳上钓鱼,那男孩坐在他旁边的地下。
“小狼,你要走了啊?”
“是啊,里根叔叔,我这不是在和它们说再见吗?”
“谁啊?”
“水洼里头的蚂蟥们。我同它们是好朋友,每个星期,我让它们在我腿上吸一次血。你看!”
他捋起裤腿,让里根看那微肿发炎的小腿。
“我爱你,小狼,你真的要走吗?”
“我真的要走,里根叔叔。爸爸说再也不回来了。现在我的心已经飞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山里,听说房屋都悬在峭壁上呢。我的爸爸是英雄,对吗?”
“是这样。你的狼也一起去吗?”
“嗯。”
他的情绪低落下来,他用脚不停地踢里根坐的小凳,踢得他都没法钓鱼了。里根不知道他为什么事不高兴,也许自己刚才不该提起那条狼?他始终不理解金夏为什么要把那条狼的腿弄瘸。他收起钓竿,同孩子一道坐在地上,拿过来他的小手,想同他谈谈。孩子的手十分枯瘦,令里根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记起这个孩子这些日子里一直在风餐露宿。
“里根叔叔,我会死吗?”
“不,不会,你是一个小孩子呢。”
“小孩子也会死。我正在想,房子悬在峭壁上,我们的狼一吼叫起来,房子就会掉下去。上一次我们家垮掉大半边,就是我们的狼弄的,根本不是什么暴风雨。我爸爸对外面说是暴风雨,他在骗人。里根叔叔,你看我该不该走?我想同我的狼留在农场里,我已经在那边树林里看好了一个地方,我可以在那里搭一间房和它住在一起,再不住那个白蚁巢了。可是呢,我又想,住在峭壁上不是更有意思吗,只要不掉下去。我想来想去打不定主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可不想死。我爸爸是一位英雄。”
里根怜惜地搓着孩子的小手,虽然心里明白这孩子一点也不需要怜惜。
“小狼,你也可以不走的。你可以同我一道住在树林里,你看怎么样?将来你长大了,你就像你爸爸一样,来帮我管理这个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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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当然很好,可是我又想去那峭壁上住。里根叔叔,你说我怎么办呢?”他严肃地看着里根问道。
在月光下,里根觉得他的眼睛像两个深洞,就像眼眶内没有眼球似的。里根心里掠过一阵寒意,一时说不出话来,有人在湖里游过来,哗哗地弄出水响,里根听出来不是埃达,是另一个人。埃达是有节奏的,那个人却是胡乱拍打,像在故意赌气一样。“是守林人。”小狼告诉他说。
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8)
守林人一丝不挂地上岸了,他的衣服放在堤上,他走过去穿衣。老头的侧影显得很矫健,完全不像白天看到的那副潦倒相。里根心里想:也许守林人认为这湖、这农场都是属于他自己的?瞧他多么自信啊,他的动作多么有风度啊。小狼一下子跑过去,搂着守林人,他俩亲热地说着悄悄话走开了。
里根不眨眼地看着那一老一小离开的背影,心里升起某种遗憾。不知怎么,他觉得守林人才是真正的地主,此地的一草一木大概都在他的梦里,而这个小孩则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自由的鸟儿。据说守林人一家在这里住了好几代了,从前这里是真正的野地。忽然,他的视野里面出现了鹿的侧影,鹿在对岸的堤上,有一大群。以前他可从未听说过这山里有鹿。金夏叫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僧侣替自己管理这么大一个农场呢?看着对岸这些忽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鹿,里根感到前途茫茫。此时,金夏可能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吧。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拖车里头躺下,在臭烘烘的气味里闭上眼。
“里根先生,我今天要上任了。”守林人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你?”
“啊,一定是金夏这家伙没同您说,这个家伙!”他将车窗拍得直响。
“他说的是一位僧侣。”
“我原来就是僧侣嘛。这个家伙,故弄玄虚!”
“你进来谈谈吧。”
“不,我要去工作了。里根先生,昨天我梦见我们的农场扩展到了东海岸,金夏是个很有气势的人呢。”
又闭目想像了好久,里根还是不能将守林人想成一位农场的经理。这些年来,大家都将他看作一个肮脏的古怪老头,独自住在那片荒地里。在以往的那些年头里,有无数次他曾萌发了想同他谈话的冲动,但一走到他的门口就被恐惧慑住了。难道他里根不是一个掠夺者吗?这块地原来是野地,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