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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枯坐之际,老人话很少。文森特从每天的寥寥数语中弄清了,老人是A国北方的人,在一个伐木厂做了几十年工,现在退休了。他家里有妻子,还有儿孙等一大堆人。他说他是接到邀请来这个渔村的,他的一个舅舅从这里写信给他叫他来旅游,虽然全家反对,他还是来了。他到达的前一天舅舅患病去世了,他正好赶上葬礼。他还记得当自己到达此地时的激动心情。他已在渔村住了两年了,因为没法同外界联系,家人可能已经将他忘记了。他觉得这对家人来说是件好事。有时候,文森特想同老人谈谈A国的生活,但每次要开口之前,他都发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而老人,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他总是对他说:“那种事,没什么可说的,就不要说它了。”
刮大风时,他们只好待在旅馆里,可是老头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他一轮又一轮地跑到外面去看海。
“会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这是一个本地人,我担心错过了。”他对文森特说这句话时,文森特就想起了他在海滩的等待。
有一天半夜老头焦急地敲着他的房门,文森特打开门,看见他穿着睡衣站在门外。
“你能做我的见证人吗?”
“什么事?”文森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
“我需要一个见证人,我像怕死一样怕被别人遗忘呢。”
“你容我想一想。”
“那么,你打不定主意。我得等你打定主意。”
他显得有点失望,文森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亮以后,当他们又一次在海滩那里坐在一起时,老头对文森特说,夜里的事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他不应该迫不及待,他必须“水到渠成”。那一天来了一艘船。船来的时候,老人用的睡眼瞥了它一眼,然后低下了头,口里嘀咕了一句什么。文森特猜出了老人所说的那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心同这位老头贴得越来越紧了。
渔村的氛围很像是在促成某件事尽快发生。日复一日,没有人来注意他们,村里人至多也就是站得远远地观望,谁也不曾表现出过分的兴趣。而外界的消息根本到达不了这里。海里的那些船也总是匆匆开过去,不可能看清甲板上的那些人。当海风吹动着老人头上的白发时,文森特注意到那张脸上越来越缺乏表情了,就像一个面具似的。文森特不由得想道:也许那件事正在老人体内发生?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5)
他来了,他是中午时分来的,划着小木船从珊瑚岛那边过来的。男子大约40多岁,长着一张有点像蜘蛛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囊,他用文森特国家的语言介绍说,皮囊里头盛着“珍贵的血”。老人从藤椅里头起身,文森特注意到了他那如释重负的姿势,文森特想,老人要解放自己了。
他们要动身了,老头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文森特。文森特开口说:“是的,我看到了,我记住了。”
阳光下的渔村沸腾起来了。因为传来了有人遇难的消息。
老人走后文森特就一个人留在了渔村。他每天都去海滩,面对海水、天空、吹过的风,他也不知不觉地思考起“见证人”的事情来。谁会是他的见证人呢?完全不知情的村民们能够算数吗?那名死去了丈夫的本地妇女能算数吗?在海滩那边捡螃蟹的小男孩能算数吗?没有真正的见证人就说明他的时辰还未到。文森特开始焦急地盼望长途车来接他了。
那辆车是星期三来的。整个渔村的男女老少都站在路边看他离开。妇女们抱着孩子,微张着口朝车里头探视,她们寻找什么呢?司机冷冷地一点头示意文森特上车。然后,头也不回地问:“准备好了么?”
文森特心里乱糟糟的,他绝望地冲司机挥着手喊道:“走吧!走吧!”
车子一发动,在渔村的日日夜夜就如同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复活了。原来这一个月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过得那么沉闷。他记起了同老人的深夜出游,他俩在遇难的渔民的墓旁看到的那些鬼火;还有珊瑚岛上的探险,他和老人在一个深洞里发现很多睡着了的人,他俩点着松明坐在那里,同那些人交谈了很长时间,那些做梦的人几乎是有问必答,会各国语言,思维也特别活跃;还有他俩对一个渔民家的访问——那一家人患有一种隐疾,每个人的寿命都是41岁,但他们并没有成为赌徒或吸毒者,他们对付死亡威胁的办法是取消睡眠。所以文森特看到他们家没有床,那些兄弟姐妹在深夜各干各的活儿,他们的父母则坐在桌旁就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记账;他和老人还参加过村里的狂欢舞会,所有的人都到沙滩上去,在月光下起舞,鼓声激烈地响着,要一直跳到跳不动,昏死在地为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件,文森特全都记起来了。然而在渔村里,他忘了这些事。为什么呢?大概因为这些事发生在深夜,经过睡眠,到了第二天,他就把这些事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一回忆,文森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老人是进入到另一种他所向往的生活中去了——他向往了几十年的那种生活。好多年以前,当他在深山老林里头伐木的时候,当他听见那些树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倒在他面前时,那种生活就被他设想过无数次了。那位神秘的舅舅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但舅舅到底是不是实有其人呢?为什么后来老人一次都没提到过他的事呢?他们俩曾一起去看过村里的墓地,那里头并没有埋葬任何外乡人。而根据他先前的讲述,他舅舅是埋在此地的。很有可能舅舅也在那个珊瑚岛的深洞里面。长途车在沿途又上来了很多旅客,这些人的相貌都很相似,表情都是既疲倦,又活跃,文森特觉得他们全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他在心里将其称之为“梦之乡”的地方。他无端地确信那是自己旅途的终点。也许老人在海边向他允诺过这件事?
“我们到了吗,爹爹?为什么沿途的景色这么悲伤?”
“那是快乐的小鸭子在湖里游呢,孩子,你要用力看。”
文森特用力听,居然听懂了这些异乡的语言。
文森特从工棚出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又一次来到五龙塔。
乔也在那里,乔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来通宵未眠。走进塔内,两人都感到了里面旋转着一股阴风,于是一齐仰头向上望去。那顶上一片白光,圆洞已无法辨认了。在塔的半腰上,有一个人正在攀登,是一名白发飘飘的老者。
“他来自恒河边,他在村里饲养过一匹狮子。”乔对文森特说,“后来他发疯了。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村子啊,站在河旁,可以听到祖先在星空中说话呢。”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6)
“那地方真的是恒河吗?”文森特问道。
“我不知道,我走的地方太多,早就弄混了,但我愿意这样想。多么宽的河啊,大象屹立在船头。恒河,恒河。”
“可是这里头真冷啊。”文森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那老者已爬到了顶上,消失在那一片白光之中。
“他生前的职业是箍桶匠,饲养狮子是他的秘密职业。他用猎获的山鸡来做这项工作。狮子藏在林子里,半夜才出现在村头,他和它保持着不为人知的关系。他是骑在狮子背上出走的,那一天,树林里头喧闹不休,恒河的水在两岸泛滥。大象,大象……”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听到了一声猛烈的巨响,像是石头砸在地上。莫非是石阶掉下来了?但地上并没有痕迹。
“你是说的这位老人吗?”
“是啊,我认识他。”
“可是刚才他掉下来了。想想看,一个人的灵魂有多么重。”
那一天,他们没有爬上去,他们站在塔下面的阴影里,看着头顶的那一片光,谈论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下午时分,他们一起去小饭馆吃了饭,又回到五龙塔继续谈论。时光悄悄地溜走,黑夜又要降临了。乔觉得文森特似乎在等什么东西,他三番五次地起身到门口去张望。终于,那个女人出现了,乔在她一步步走近时看清了,这个人是书店老板那上了年纪的、美丽的前妻。可是在文森特的眼里,她是B城24层楼房里面那位没有重量的女子。就是刚才,文森特隐约地记起了他同她曾约定了在此地见面。
女人走进来,熟稔地朝两人点点头,说道:“黄昏的时候雾这么大,我差点认不出到这里的路了。”
文森特和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对方说道:“原来你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啊。”
说完后两人都很尴尬。女人却并不尴尬,她走过来握住他俩的手,有力地摇了几下。乔看见她那有着卷曲的白发的雅致的头部后面有一个影像,是那种罕见的白色的老虎,在幽暗的光线中,虎的两眼成了两盏灯。
很快,他们三个人就看不见彼此的面容了。
乔捏了捏女人的手,那只手丝毫也不能给他实在的感觉,他想起了一件事。
“您说过,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是吗?”
“是的,我说过那种话。这就像是命……要是伊藤在这里的话……”
她的声音那么飘渺,乔觉得她在上空游荡。可是她那只修长的手还握在乔自己的手里,只不过那只手变得冰冷了。乔想要用自己温暖的手使它恢复温度,就加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去握住它。
“乔,为什么我看不见我要看的东西呢?”黑暗中传来文森特沮丧的声音,“我用力看,可是沙滩上只有一只被海水冲上岸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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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似乎在哭,乔心里想,他的眼泪大概掉在女人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了,因为他用两只手握着的这只手渐渐地有了温度。女人抽回她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乔听见她的声音留在塔内。
“书店里的活儿一天天多起来,伊藤老了。”
那只白老虎行走在她身后的黑夜里。
乔很想追上去,但是文森特拦在了门口,文森特说:“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黑裙衫。”
“啊,”乔吃了一惊,“她刚才不是穿着白色的和服吗?她是书店老板的前妻,我同她见过面的。”
“我们俩见的是同一个人。”文森特陷入某种思维的纠缠之中。
有人从塔上下来了,然后又从侧门走掉了,他们看不见那个人,也许那不是一个人,因为响起的脚步声像马蹄声。
“乔,你先走吧,我今夜就睡在塔里面,这里有一块毡子。他们都说这里是世界最高点呢。”
乔一离开,文森特就将沉重的门关上了。乔一边走一边想像文森特在里面攀登的样子,他觉得文森特是想独自攀登,他才不会睡觉呢。
外面没有灯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隐约能看见那只白老虎在周围出没。好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乔记起了马丽亚,记起了自己是个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遥远的东方的某个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部分。他记起了他和马丽亚在B城过着繁忙而充实的小日子。他俩经营着一个饭馆,饭馆里供应西部特色菜。他们的儿子是长途卡车司机,长年奔驰在外省的高速路上。乔自言自语道:“多么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见厨房里蒸气腾腾,外面的餐厅里坐满了客人,到处都有浓浓的炸虾味儿。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