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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难以改变的人啊……”
望着博雅的背影,晴明如此说道,脸上有似赞似嘲的笑容。将手中的酒盏放回几案,阴阳师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一朵花正缓缓地飘落,晴明伸手接住。花瓣的颜色已经褪成粉白,花形依旧保持了枝上的姿态,这最后时刻的柔弱模样却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是时候了。”
晴明闭上了眼,手中的花朵在这一刹那红得刺目——如同鲜血一般,血红。
牛车之中,博雅拉长了脸,怒气冲冲。因为心情激动而不能仔细思考,脑中盘旋的只是一些思维的片断。
“拿别人的生命取乐吗……真不象话!难道阴阳师就是这样的人?”
最初的愤怒过后,代之而起的便是深深的失望了。类似的话晴明也曾说过,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这,正是博雅长久以来觉得困惑甚至苦恼的地方——这样的疏离是否意味着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包括两人间的友情、人世间的风景……对于晴明来说,完全是可以弃若敝屣的东西?这些,不善于思考的武士往往直接忽略,但此刻,那些积聚已久的想法在一瞬间纷至沓来,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侍从提醒,他才意识到牛车已经在太政大臣府前停住了。
府中一派凌乱不堪的景象。往常丝竹悠然、觥筹交错的正屋,此刻只剩下几名法师在举行超度的仪式。几处屏风在忙乱中被挤倒了,却也无人顾及,从被仓促染成黑色的帷屏之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嚎啕与抽泣。大臣在世之时,门前牛车络绎不绝;此刻骤然离世,除了同族中的亲友之外,几乎无人前来吊唁,不得不令人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博雅大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淡墨色丧服的青年,正是太政大臣的侄儿头中将。倘若还记得之前所述,胡旋一章中,此人亦有出场,是个个性轻佻却甚平庸的风雅之徒。此刻看来,红肿了双眼,确实是非常悲伤的模样。
“真是不幸啊……叔父大人居然遭逢此等横祸!”头中将举袖拭泪,表情哀戚之中犹有余悸。
“能否告知详情?”
于是头中将把前一日晚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发生的当晚,太政大臣正在宫中。他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前一段时间因身体不适乞假归宁,大臣此番,正是为了送女御回宫。
从宫中退出的时候天色已晚,因为最近京中常有鬼怪袭击之事发生,便让阴阳寮的易献博士推算方位。根据推算的结果,东、西、北三面均有神明当道,必须回避,于是只得从南门绕道返家。
牛车行走在一条大道上,十几个扈从分作两队,执着松明火把走在前头,牛车之后亦有数名役夫。太政大臣向来最为讲究排场,如此出行已算是微服了。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侍从叫了起来:前面的木桥不知怎么塌了两块木板,这样一来牛车便停在了桥头,几名仆役立即到周围寻找可以铺设的东西,而车内的太政大臣也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正是乍冷还寒的天气,尽管白日里的阳光已经很有温暖的气息,在此刻夜间,夜风仍然带着寒意,甚至可以听到呼啸之声。就在这声音之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
“什么人?”大臣喝道。尽管沉迷酒色,他仍是个颇有勇气的人。
就在这一刹那,哭泣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狂啸,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光从桥下翻卷而上,掠过牛车。侍从们还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太政大臣的时候,全都呆住了:大臣依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但他项上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下。更确切地说,牛车上的大臣,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啊!难道是厉鬼?!”博雅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阴阳寮的几位大人也都如此说。对了,晴明大人呢?怎不见他?”
“呃……”听到头中将问起,博雅停顿了一下。“因为事情仓促……没来得及告知……”
对于不善撒谎的武士来说,这两句话说得实在是勉强之极,由于心虚的缘故,话音未落,脸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请您务必要请晴明大人来此察看。”头中将并未察觉对方的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悲切。“正所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叔父大人这一去,让我等托庇于他荫佑之下的人何以自处?”
“好。”博雅抿紧双唇,下决心一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转达。这件事,晴明必会解决。”
从太政大臣家中出来,博雅让牛车先回府,自己则信步而行,心中闷闷不乐。尽管给了头中将如此确定的答复,在他来说,却并没有说服晴明的把握。
“那家伙……”想起了阴阳师冷淡的眼神,博雅不禁苦笑起来。然而天性乐观的武士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类似于海绵过滤杂质,博雅总有法子令自己忽略眼前的难关。
“管他呢,驱魔捉鬼的事对于阴阳师并不算烦难吧?何况还有我,好歹总能帮上忙……”博雅理直气壮地盘算着,完全忘记了在历次施法的过程中,自己所扮演的往往是那个破坏结界的捣乱角色。
“无论如何,晴明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博雅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都带着新鲜明媚的味道。在这样的天气,即使有不愉快的感受,也会转瞬消失。转过一个路口,眼前已是一条戾桥,沿着碧波荡漾的河流,盛开的粉色樱花在两岸铺展成锦绣茵褥。一只刚刚长成的蜻蜓在水上匆匆飞过,留下翩然倒影:身体是浅绿的颜色,轻盈而纤细,极薄的透明翅膀在阳光下闪耀出动人的光泽。
“……真好看!”博雅发出了无意识的赞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全身心沉浸到眼前美景中,之前的烦恼已如云烟散尽——对于人类而言,健忘的确是极其有用的法宝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博雅沉迷的陶醉。他回过身来,赫然看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奔上桥来,每个人都背着箭袋,佩着长弓、腰刀,面色严峻。
“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吃惊地睁大了眼,就在这时,他看见队伍的最后走来一个一脸威严的武士,正是负责京城守卫的右卫门督源朝康。
“朝康大人!”
源朝康站住了。两人份属同僚,彼此之间又是同宗兄弟,关系一向不错。平时见面,常常要寒暄几句,此刻右卫门督却一声不吭,表情略带尴尬。
“您这是……”
“下官正在执行公务。”
“公务?什么公务?”
“这个……恕我不便透露。”
“没有必要连我也隐瞒吧?”武士略感不满地说,而右卫门督则显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太政大臣去世的事情,大人知道吗?”
“当然,我刚从他府中回来。”
“这就是了。我正是奉旨前来捉拿害死他的凶手。”
“凶手?”闻听此言博雅吃了一惊。“不是说,是鬼怪索命吗?”
“是这样。但鬼怪的背后,另有主使之人。”
“谁?”
“安倍晴明。”
这四个字出口,武士并没有异样,甚至连刚刚问话时的疑惑神情也仍然保留在脸上,看上去就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冻成了寒冰。
“不可能!”过了半晌,博雅才回过神来,挣扎出这一句话。
源朝康摊了摊手,道:“这是圣上的命令。”
“圣上的命令?!”几乎是吼叫着,平素温和木讷的武士瞪圆了眼,盯着源朝康。
“不错。旨意还说,如果遇上抵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博雅已经向晴明宅邸的方向冲了过去,却被卫门督拦腰抱住。
“您想干什么?”
“放开我!”武士竭力想要摆脱卫门督的阻拦,两眼血红,看上去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
“决不!”天生神力的卫门督两只大手牢牢钳住了博雅的臂膀,令他动弹不得,转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将博雅大人送回克明亲王府!”
武士徒劳地挣扎着,踢腾起脚下的泥土,完全不顾身份仪态。然而在兵士们的拖曳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戾桥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而那个飘动着樱花的安闲庭院,也被隔断在憧憧人影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中快。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亲王府中团团转悠的博雅便接到了下人的报告:晴明已被押入刑部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武士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阴阳师在抓捕过程中表现得极为合作,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这样一来格杀勿论的命令便落了空。
“晴明真的没事?”博雅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这一点请您尽管放心。接到您的吩咐,我就立刻赶到那里,正看见晴明大人随着卫门督走出来,样子很轻松,连镣铐都没有上。”
“被捆绑了吗?”
“也没有。大人是自愿跟他们走的。阴阳术法灵验得象神一样的人,没有人敢于冒犯吧。”
听到这句话,博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素有洁癖的好友被肮脏的绳子捆绑着、被粗暴的士兵呵斥着,光是这样的想象便令武士觉得难于忍受。
“不过……小人还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侍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这次的命令并非出自天皇,而是兼家大人的意思。”
“兼家?”博雅诧异地瞪大了眼。藤原兼家和太政大臣一向水火不容,大臣去世,暗地里最高兴的便是他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象那种为死去政敌报仇的宽大之人。
“呃,只是传言。可太政大臣的死,真的跟晴明大人有关吗?”
“混帐!”
积蓄已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侍从立刻闭上了嘴巴。
“给我备马,我要去刑部省!”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变得一片朦胧。博雅吩咐牛车停在刑部省前,自己跳了下来,径直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暗地里突然跳出一个黑影,一伸手猛然揪住了他的衣带。
“谁?!”
博雅吃惊地叫了一声,但嘴巴立刻被身后那人捂住,紧接着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道:“别喊,是我!”
这声音极为熟悉,博雅立刻放弃了挣扎的打算。那人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自己则向拐角处奔去,博雅连忙跟了过去。
“好啦,就在这儿吧。”
四顾无人,那人满意地说道,顺手拉下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秀发下一双闪闪生光的灵动眸子,正是阿若。
“你怎么会在这里?”博雅好奇地问,但立刻被对方气势汹汹地堵了回来。
“笨蛋!连什么时候下手都不知道!天还没黑呢,会被发觉的!”
“下手?”完全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武士只能重复阿若的话。
“对啊。所以说,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我在行。做这些事,还得听我的。”
“等等……可我并没有想做什么……”
“哈哈,在我面前就不必隐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