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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天,他也做过深思。那天审讯,他没一点像在上海领事馆拘留所对松本和野村那样,语言不恭地挖苦他们。他原计划要非常认真地向松本等众多陪审官阐述一下他信奉共产主义的道理。依他看来,共产主义本身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而人们信奉她,拥护她,又有一番道理。不阐明这两番道理,或者,对方没有接受这两番道理的起码水平,审讯也罢,谈话也罢,都是白费口舌。
他并不想在审讯室里有意向敌人宣传共产主义,他只是想向他们说明他信奉共产主义的原因,提醒他们不要小看共产主义。
当然,回想起来,在中国上海,他对松本和野村的态度不适当。一方面,当时他心情不好。另一方面,他已看出他们的文化太低。不管怎么说,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放过了一次教育他们的机会,没有负起共产党员要随时随地宣传共产主义的责任。
他对松本之所以持那样的态度,不仅认为共产党员应该这样做,而且应从一个侧面向松本说明,日本帝国发动侵略战争,是历史的必然,而战败,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必然。松本却是那样地麻木,像木雕泥塑的玩偶,真令人扫兴。
退庭后,他被安置在一个单间牢房里。仅这一点便说明警视厅对他重视到什么程度了。狱卒在牢房外踱步,从他牢房门前经过的时间间距非常有规律,几乎可以用来计算时间。中西功用心仔细地心算过多次,大致是五分钟走过一趟,夜晚也是这样。
给他送水送饭的狱卒,是个老警察,名叫渡边十三。是个很谨慎的人,默默地打开铁门,默默地给他放下洗脸水或是食物。经过第一次审讯后的第二天早晨,渡边给他端来洗脸刷牙水。中西功漱罢口,洗脸时问他:
“你在这里供职吗?”“当然了。”“月薪多少?”“现在仅仅够我用的,以前不够,我要供女儿上学。”“她毕业了吗?上什么学校?”“。。毕业了。”渡边嘴唇蠕动了一下。“这样,她可以帮助你了?”渡边的头颤动了一下:“她出嫁了。”“噢。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只有我一个人。”中西功仔细观察渡边,他面容虽然苍老,年龄却未必是个老人。便问:
“请问你多大年纪?”渡边嘴角露出苦笑:“你看出来了?确实,我还不到50 岁。我受到了惩罚。”“怎么回事?”“我喝酒,把我的妻子打死了。那以后,每天夜里她都到我梦中来,脸是浮肿的,黄色的,发亮,变形了,很可怕。我恳求她原谅我,随我回到家里去,一起抚养女儿。她总是低着头,摇头,一声不响地摇头。”“你为什么打死她?”“不知道,心里非常烦躁。那时我在中国旋顺,在土肥原兵团运输团特务连当兵,她去探望我,跟我唠唠叨叨说她种田怎样辛苦。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打死了她,我被判了刑,送到这里做苦役了。”“你烦躁些什么呢?”“不知道,那时候,一到海边我就要发怒,看见海水我就想跳下去。想在水里和谁打一架,我要把他按在海水里淹死他。可是打谁呢?海里除了船还有什么?能打船吗?只有它能载我回国。军医检查过我,说我精神正常。”渡边又摇了摇头,不知他是对医生不满还是对自己不满。
“现在你还烦躁吗?”渡边点点头:“非常烦躁。”“为了什么呢?女儿已经出嫁了。”“我不知道。娶她的那个人是个流氓,已经40 多岁了,而我的女儿才只有15 岁。那个流氓给了我3000 元钱,把她领到中国去了,再也没有消息。”“你是挂念你的女儿?”“我怕那老流氓伤害她,譬如说,像我对待妻子那样。。”看得出,渡边十三是在绝望状态中挣扎。中西功决心宽慰他几句,便认真地说:“渡边先生,你的烦躁原因,其实是很清楚的,不过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是吗?”渡边十三眼光迟滞地看看他:“你说因为什么?”“因为战争。日本帝国主义军阀集团把你和所有日本人民赶进了侵略中国的战争中去,士兵们都是农民、工人、学生、商人。譬如你吧,你的妻子种田很辛苦,因为你是丈夫,她才向你抱怨,而你呢?很想念你耕种的土地,你很希望自己去种,让妻子在家里,顶多要她给你把饭烧好,送到田边就可以了,是不是这样?”
渡边惊恐似的直视着他,轻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很简单的事,渡边先生,你希望自己种田,你很疼爱你的妻子,不愿她受累,而她却偏偏非得受累不可,这是你痛苦的原因。如果她不对你唠叨,你会更怜惜她。而她却向你唠叨了,像在你的伤口上又捅了一刀,你无法表达你的痛苦,又喝了酒,失手了,是不是这样?”
渡边爆发地嚎陶大哭起来,中西功慌了手脚,急忙劝解他:“渡边先生,请原谅,我只是这么猜想,不要悲伤了。你的痛苦,根源在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没有这场侵华战争,你绝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狱卒听到哭声。走到铁门前站定,喝问渡边:“在这里哭什么?”中西功对狱卒解释说:“为家务事,他难过了。”“在这里说什么家务事?”狱卒如狼似虎地叫骂渡边。中西功向他笑笑:“其实你也有这种家务事。”“我有什么家务事?”“你吗?不只是你,这种家务事,每个日本人都有。我不信你没有,难道你心里很舒畅吗?侵华战争没给你带来麻烦吗?”狱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地直盯着他,好一阵,慢慢转身走了。第二天,这狱卒再来值班时,隔着铁门便和中西功攀谈起来。他问中西功犯了什么案?中西功直爽地告诉他,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是不正义的战争,日本必定失败。将来,日本共产党和广大日本劳苦大众一起,要在日本本土建设一个没有地主、没有垄断资本家的社会主义国家。然后,再建立一个共产主义国家。
这狱卒像在听天方夜谭,时而笑眯眯,时而惊奇地睁着眼凝恩。最后,他问中西功:“你想到叛国罪要处极刑没有?”“想到过,想到过。那是一定的,所以我要把道理告诉你。”这狱卒站在铁门外,痴痴呆呆好半天,才脚步沉重地慢慢走去。第三天,当这狱卒再次出现在铁门外时,眼光里流露出对中西功的尊敬,眉宇间潜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
那以后,他们常常简短地交谈几句。这狱卒告诉他,在太平洋中途岛战役中,日本海军损失很大,大本营已下令征用民船。有传说讲:一部分中国汪精卫政府征集来的军队,正在运往太平洋战场。日本又要征兵,有的青年为逃避征兵而自杀了。“中西功先生,你的话看来有眼光。我们怎么办?”
“日本失败早成定局,这不是你办得了的事。你只能为自己去办点事。”
“我能办什么呢?”
“离开这里,赶快逃到山里去。”
“天皇呢?”
“天皇与你有什么关系?”
自那以后,再不见这狱卒来值班了,渡边十三告诉中西功:他请病假了,回到乡下老家去了。
每到夜深,中西功必惦念起遥远的上海,那个他的第二故乡,和他在那里的同志们,程和生,老吴,还有“特别调查班”里的倪之骥等等一批同志。他想像,时至今日,他已失踪一个多月了,那些精明的小伙子们,早该转移阵地了,或者离开上海,到了乡下,或者到了部队,也说不定还留在上海,改变掩护职业,继续坚持活动。他常幻觉程和生化了装,行走在四马路上。每当这时,他便不觉地、喃喃自语地和他说话:“最近怎么样?”‘坚持住,再有两三年,就会见到胜利了。坚持住。”“拜托了,一切都拜托你们大家了。”
这时候,他那微笑的脸上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一天晚上,已是12 点过后,正当他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尖细得只会往天上爬,刹那间,远远近近都应合着响起这种声音来。刺耳,凄厉,响彻夜空,令人毛骨悚然。巢鸭监狱也到处响起匆忙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狱警们在牢房雨道里奔跑,一边喊叫:“谁也不许动!躲到墙角去!”“不许动!”“躲到墙角去!”
透过铁门栅栏,他看到远方升起许多粗大的光柱射向黑暗的夜空,胡乱地晃动着。渐渐地,有几条光柱在某一处交叉聚拢了,形成一个明亮刺眼的光点。又一处,也有几条光柱交叉聚拢在一起。这些交叉光点,徐徐地在夜空移动。
他猜想,大概是美军来空袭了,马上就要响起炸弹声了。
他心头升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思绪,既兴奋,又悲伤。他希望听到这炸弹的响声,把日本法西斯炸个粉碎;但又不愿看到无辜的同胞遭受伤害,他为日本法西斯给同胞们带来的灾难而悲伤。
但是过了许久许久,仍听不到爆炸声,也听不到高射炮声,并且,突然间,所有的光柱都熄灭了。
原来是防空演习。
他似乎有点失望。
防空演习又自然而然地诱发起他对这场战争的思考,他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把日本失败的大概日期推算出来。
他计算日军的陆军兵力和分布状况。现在,在满洲有6 个军团约9 万人;在中国华北15 个师团,华中12 个师团,华南2 个师团,共约有29 万人;在东南亚各国共有11 个师团约11 万人;太平洋战场各岛屿有2 万人。其次是经济实力。粮食,满洲已经没有负荷能力,库存即将耗尽;华北粮食本来就紧张,强化治安后所能征得的数目,供应华北日军已非常勉强;华中地区,
原可月征上亿斤,但是由于汪精卫政权官员们大量贪污,导致往日本本土运送粮食的货船在吴淞口等待半个多月之久,无粮可装船。在东南亚各国可掠夺到多少粮食?这个数目他还没有掌握,但是无休止的掠夺,必将重复在中国出现的局面,这是无疑的。。。
一个多月来,中西功逐渐创造了一种适应这种监狱生活环境的内心世界。他知道,警视厅和法庭没有再审讯他,完全是因为没有必要。他们将对他处以极刑,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然而他估计错误了。
他被正式提审了,而且还是第一审。这次的主审官就是东京警视厅最高司法警察官高桥警部补。中西功一眼便认出,他就是上次坐在松本旁边的那个矮胖的中年人,长了一张极普通的脸,一撮小胡子,眼神十分猥琐。如果他穿上便衣走在街上,谁都看不出他曾是个警官学校的优等生。今天,松本成了陪审,其余还是预审时那伙官员。
两个书记在他们两边的矮桌后,神情很紧张,他们预备了一大堆速记簿和自来水笔。高桥兴助声调平和地对他说:“希望你不要制造太多的麻烦,愿意吗?”“我不想制造麻烦。”中西功皱了皱眉头,毫无表情地说:“希望你也不要制造太多的令人讨厌的麻烦。”“谢谢,那么我们开始吧,请你谈谈现在的心情。”“好吧。”中西功早已打好了多种提问的腹稿,可以不加思索地对答如流:“我不想说你们逮捕我是错误的,因为我的行为反对你们。你们是实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政策的,而我是反对这种政策的。”高桥兴助想了想:“是这样的。那么,你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