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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熙惨然一笑,难掩讥讽与落寞,“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主急问。
琉熙提手给公主夹了一块鸡脯,勉强笑说,“别问了,公主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公主扑闪双睫,“那我进宫以后,你还走吗?”
“不走了。”她答,默然许久,才接着喃喃,“我已无处可去。”
云梦山里她再没有容身之处,邯郸城中皆知她已然出嫁,两处都回不去,也不愿回去了。
陪侍女官见两人不再动筷,便将酒菜静静撤去,换上泉水洗净的会桃来。
深红漆盘乘着一颗颗玉珠般晶莹粉艳的会桃,叫人食指大动。
琉熙惊问,“这会桃是哪里来的?”
会桃乃是贡果,即便宫廷之中,也是稀奇,每每用来祭供祖庙,民间根本难得一见。
女官笑答,“是宫里送出来的,送与公主与翁主共食。”
琉熙还在惊异,芸姜公主却早已几颗下肚,忙不迭吐出圆核来,又连连塞进几颗,孩童模样,引得琉熙忘忧而笑,道,“公主吃吧。我恰好刚才没有吃下饭,空着肚子,吃会桃也不好,这些都给公主。”
公主一边吐核,一边怯怯问,“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你慢点,现在吃不了,放着慢慢吃也行。”
公主笑似蜜甜,又急急将一颗会桃放进嘴里。
陪嫁的几位女官也调笑起来,这个说,“王上现在就会心疼公主了,猜着公主喜欢会桃,就让人偷偷送来。”
那个说,“蒙毅小将军真是深得王上宠信,翁主也沾了光了。”
琉熙黯然惆怅中微微一笑,众人说笑着,一盘会桃秋风扫落叶般被芸姜公主一人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公主倦怠,让女官们服侍着躺下,琉熙便独自出来,一人呆呆坐在□桃林里,木木盯着细细绿叶间偶尔缀着的一颗颗嫩绿果实出神。
云溪无声走至她的身侧,一手轻按她的肩上,替她将落下的面纱戴好,陪坐一边。
日头由高挂渐渐转向西斜,琉熙不笑不说也不动,云溪便默默相陪,透过疏落间离的绿叶望去,仿若两尊精美绝伦的木胎泥塑拢在绿纱之中。
不知怎的,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生了变数,黑云压城纷纷聚拢,天幕沉得似要拍下地面。不过顷刻,闪电便如利剑划破黑沉,紧接着,轰雷巨响。
云溪起身,刚想劝琉熙进屋躲避,却见一女官慌慌张张而来,来不及走近,便大呼出声,“翁主,不好了。”
琉熙惊醒,倏然站起,问,“什么事?”
女官慌乱无助,面纱早就不知去向,“公主饭后睡下便沉睡不醒,刚才内史大人求见,我等去叫。可怎么也叫不醒公主……”
又一道惊雷劈下,恰仿如正中琉熙头顶。
缓了少时,她才醒过神来,大步向公主的屋子跑去。榻上少女犹带着蜜糖似的甜笑,鼻息均匀,好像方沉入梦乡一般。
她伸手去推,由轻到重,最后几乎是在掐打,可公主却仍是甜笑睡着,仿若无知。
琉熙心上重重一颤,深吸一口气,才一把握住公主纤纤皓腕,一如往常的温热柔腻,脉搏犹在,低缓轻柔。
近侍女官们再也抑制不住惶恐与悲恸,伴着琉熙无力的跌坐,一个接着一个伏地啜泣起来,哭声由低到高,渐渐由抽泣变为嚎啕。
琉熙颤如风中之蕊,仓惶失措,无计可施。
却原来,命运的齿轮如此的沉重,不容你去改变。
“不许哭。”遍地哀嚎里,骤然响起一声高喝,凌厉而断然。云溪拉起瘫软的琉熙,猛撼她的双肩,“熙儿,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紧去找吕相邦。”
琉熙如被千斤重锤一下击醒,眼前清明起来,云溪坚铁般的目光令她莫名生出无尽的勇气,她甩下面上轻纱,向门外李和吩咐,“给我备车,我要去见吕不韦。”
云溪向她首肯地重重一点头,陪她回屋,换过男装,梳起单髻,直送上车去。自己站在雨中,目送軿车驶远,直到滂沱天水,朦胧了视线。
相府中,吕不韦正与门客商定《吕氏春秋》成书之事,却听家臣回禀赵史求见。心中隐隐也有一丝不安,屏退门客后,才请琉熙入内。
单髻素袍青年,向他深深一拜,沉声道,“见过吕相邦。”
吕不韦抬了抬手,“翁主求见必有大事,直说无妨。”
琉熙也不多礼,直起身子,跪坐席上,将事情前后始末原原本本道尽。
本以为会引来吕不韦大惊失色,却不料他神色淡淡,噤声不语,默然半晌,才缓缓说出一句,“老父只知,秦国王上要娶的是赵国芸姜公主,只要公主是赵国的,叫芸姜,便就对了。其余诸事,老父不论。”
琉熙一愣,有那么一刹那的怔忡,随即明白过来,俯身深深一拜,“多谢相邦,琉熙告退。”
吕不韦唇角笑意愈深,可笑意却藏不住那对眸子中精光流动,他惬意向后一靠,似只是随意间玩弄着小指上的碧玉指环,悠然叫住方才告辞的年轻人,“等等。”
琉熙回转身形,躬身道,“请相邦指教。”
吕不韦慢慢悠悠摘下指上碧玉环,右手拇指和食指不经意地把玩一阵,终是交到琉熙掌中,“老父有个小玩意儿,麻烦翁主转赠芸姜公主。”
琉熙自然认得此物,朝吕不韦感激一笑,掏出丝绢包好,掖入怀中,转身告辞速速回转馆驿。
是夜,大雨倾盆中,一架轻便快车疾驰飞出咸阳,向东直出函谷关,驶向邯郸。车中坐着的正是赵国内史李和,他怀揣密简身负重任,须要面见赵王,索取一封册立公主的王命。
不是求取,而是……索取。
正在那辆马车一路飞驰之时,另一架车却徐徐稳住,停在昌平君芈灵府前。一袭素帛锦袍落地,男子单髻银冠,深衣交领之上,玉面乌鬓。她手上灰黄长剑出鞘垂握,于雷鸣电闪中,反射出森寒光芒,精如匹练。
门上家臣被她气势所震,呆若木鸡,犹不及反应,已被她突进门去。
大雨滂沱,檐下垂落细流如柱,芈灵与子澶、阿璃正在庭中小馆饮酒投壶,却听府中嘈杂声四起,方要喝问,却见家仆惊恐往来间围着一持剑男子逼近。
子澶倦倦瞥了一眼,继而惊起,手中耳杯随之坠落。
阿璃认出来人,亦起座呆立,“琉熙,你怎么……”
“我来找子澶,却不料公主也在。正好!”琉熙的声音如同寒夜裂冰,冷彻肺腑。
芈灵双眉倒竖,怒斥,“你是何人?竟敢到我府上闹事?!”
“昌平君请放心,只要人不伤我,在下绝不伤人。”
“不伤人,你拿着剑干嘛?”芈灵也竟被她的寒意所摄,声音不由低了一大截。
“在下只是怕进不来您的府邸。”琉熙手中长剑斜斜只想天空,惊电如夜花绽放,割裂夜幕,似与她手上长剑相接,拷问世间残忍与不公。
她手中长剑指向阿璃和子澶,以所能相见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你们这对狗男女,我以此生为誓,诅咒你们,愿你们亲人永别,愿你们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真心,愿你们于不生不死间痛苦终身,不得善果!”
又一道闪电劈裂夜空,大雨无情鞭笞大地,她的谩骂却丝毫没有被雨声吞没,带着无尽的怨愤回荡在雨夜。
子澶双眼直视阿璃,“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阿璃不由一颤,子澶的目光看似温和,却令她不敢逼视,阿璃急忙扭过头去,可惊惶和恐惧却生生留在了脸上。
“一,不得伤人性命。二,不得累及无辜。三、不许伤害她。”
阿璃抢白,“我又没有要芸姜的命!”
“那你做了什么?!”子澶怒吼。
“我……我……”阿璃颤颤如落叶,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子澶的怒火,“我偷了你的睡莲丸,她只是会睡上一辈子罢了。”
睡莲丸,无药可解……
子澶修长指节蓦然扼住她的颈项,希白手背青筋绽起,手上劲道逐渐加重。
阿璃奋力踢打挣扎着,乌黑瞳眸里闪过怨毒,掠过忿恨,升起眷恋,透出迷茫。忽然只觉脖颈上的力道被撤去,她整个人无力跌落地上。
子澶甩袖没入雨中,追随琉熙已经走远的背影而去。
阿璃剧咳几声,嚷道,“我没有违背诺言,但你还没有践诺。我还不是秦国王妃。你别忘了誓言!”
雨水打湿子澶绢白衣袍,垂落他广袖之间,他停下脚步,立在雨中,心却已随那人走远……
31、卿自妖娆我自陪 。。。
清晨,艳阳刚撒出第一缕金光。
一只雀鹰低空盘旋落下,停在馆驿亭中一块大石顶上,啾啾嗷叫几声,大石正对的屋门咯吱打开,琉熙男装而出。
她疾步上前,自固定在鹰爪上的竹筒里取出帛片。
这只雀鹰是父亲的宝贝,她入秦之时,父亲吩咐李和随行带来,之后往来邯郸与咸阳之间,为她父女二人充当信使。
父亲来信,是为告知琉熙,李和已返回邯郸,面见赵王。赵王业已遣人往咸阳送来王命,认云溪为义女,赐名芸姜,送嫁秦王为妃。
琉熙取出火石,将帛片化为灰烬,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便是册妃吉日,虽是赵王王命未到,但只要大局已定,她便可依计行事。
定了定心神,她转身回屋换上赵使服制,李和回了邯郸,今日大殿之上,送嫁使节,便只能由她充任了。
一个晨起的忙乱后,四名送嫁女官簇拥着芸姜,终是站到秦宫大殿之前。琉熙一身青白帛裾,持符节立在最前。
殿中钟鼓齐鸣,礼官唱到,琉熙肃了肃神色,将身后五人领入殿中。与此同时,韩魏燕齐楚,五国公主及使节也分从殿前步入,并站于王台之下,齐声叩拜秦王。
赵政跪坐王台之上,目光却只一瞬不瞬盯着赵使队列。
殿上之人尽皆好奇地伸长脖颈,自入秦以来,赵国公主及一众女官皆轻纱掩面,不露容颜,到了今日,才都摘去面纱,显现真容。果然是个个清丽出世,超凡脱尘。
琉熙让公主及一众女官皆戴上面纱,本意是为掩护自己独自遮面的突兀,此刻看来却是歪打正着。因为,如此一来,咸阳城内,秦宫之中,便无一人见过赵国公主真容。好事者谁也无法指摘,公主究竟是此芸姜,抑或彼芸姜。
此时,被四名女官围在中央的芸姜公主,身姿纤细修长,玲珑曲线由素帛宫衣曼妙勾勒出来,简简单单一件小巧金冠,压住乌缎般云密的发髻。雪肤粉颊,一双明眸善睐灵动流转,顾盼之间,生出无尽情愫,仿如寻到了久别的爱侣。低低交领恰好称出光泽莹润的一片晶白肤质,晶白之上,金链将一只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