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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死乃是一种抗议。”费尔巴哈在论及自杀时说:“人的这种最后意志——借助于它。人自愿地抛弃生命,拒绝一切——只是追求幸福的愿望的最后表现。因为自杀者所以希望死,不是因为死是一种祸害,而是因为死是祸害与不幸的终结。他希望死,并选择与追求幸福相矛盾的死,只是因为死是唯一的(虽然只在他的观念里是唯一的)良药。可以治疗已经存在的或只是带威胁性的,难以忍受和忍耐的,与他的追求幸福不相符合的那些矛盾。”769鲁迅在写于30年代的《论“人言可畏”》一文中谈到自己对自杀的态度时郑重指出:“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预备自杀的。但我的不预备自杀,不是不屑,确是因为不能。凡是谁自杀了,现在总是要受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呵斥,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很不容易,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所藐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尚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试试看!770鲁迅认为:“责别人自杀者,一面责人,一面正也应该向驱人于自杀之途的环境挑战进攻。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有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771苏叔阳的话剧《太平湖》上演以后,1988年3月19日《文艺报》发表窦晓红的文章《〈太平湖〉的遗憾》,认为苏剧除了于是之“用他的灵魂和他的形体塑造了一位老舍先生”,是失败之作,原因在于没有写出老舍的“死之必然”:“因为老舍之死不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民族的悲剧。而目前剧作的解释,把他的死写成是对他面临的运动的逃避:‘我死了,看你们还斗谁去?/也许这是对老舍之死的一种最浅雹最不足取的解释了。”章罗生随后于1988年4月撰文《老舍之死——中国知识分子历史悲剧的缩影》,认为“剧作不但没有把老舍之死‘写成是对他面临的运动的逃避,’而且写出了他的‘死之必然,’即老舍之死不仅是他个人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且是中国知识分子历史悲剧的一个缩影。……剧作还揭示出:老舍之死是对黑暗、愚昧的封建势力的抗争,是对国人的警醒,是他毕生探索的改造国民性主题的深化。”772老舍与王国维死之比较迪尔凯姆在其《自杀论》里,从社会学角度将自杀分为三种类型:利己型自杀、利他型自杀和动乱型自杀。其中利己型自杀,是由于人在生活中找不到寄托,为逃避个人的危机或推卸个人的责任而自杀,是一种失去生活勇气的自杀;利他型自杀,是个体为团体、主义“舍生取义”的死,这种自杀又分为义务利他型、自由利他型和强烈利他型三种;动乱型自杀,是由于社会发生变动,秩序混乱,价值失落时,人们的行为缺乏规范,困惑、痛苦、绝望而自杀。773颜翔林在《死亡美学》中指出:“自杀是维护人的生存尊严的一种残酷的手段,也是主体内在精神勇气的强烈释放,它可能是趋向抗争不幸命运的一种目的,也可能是生存环境逼迫就范的无可选择的行为。自杀对于崇高的心灵而言,它又可能是理想的人格实现的一种生存方式,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德气节的折射,也可能是一种理想破灭、信仰迷失、生存价值跌落所招致的无可奈何的结果。”774他把迪尔凯姆的三种自杀类型,简约而明确地分为勇敢性自杀和怯懦性自杀,也即积极性自杀和消极性自杀两种。他认为,在一般意义上,只有勇者才能执行自杀。屈原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个以自杀作为生命的终极价值实现的诗人,他在《离骚》中歌咏自杀,赞美自杀,把自杀视为一种追求理想反抗现实的勇敢的精神实践的形式。而诗人自己也正如其艺术文本里所描述的,“颜色憔悴,形容槁枯,行吟泽畔。”在绵绵幽思的孤独心境里自沉汨罗,以自杀表露忧民爱国、不徙故土的深厚情感,实现了生命的最高目的。775颜翔林同时指出,在某种意义上,自杀又不全然是勇敢者的意志和行为,尽管就自杀这一自我强暴终止生命的形式而言,它可以贴上“勇敢”的标签,然而从某些自杀者的动机、目的以及主客观原因来审视,在分析各自的心态、行为以及艺术文本的具体描绘,我们就会发现某些自杀者心理是怯懦的,迫于无可奈何的情境而以胆小恐惧的畏死形象来自杀。他引用了康德对此问题的深思:“自杀是以勇敢为前提还是全部以沮丧为前提,这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只是一个心理学问题。如果他干这事仅仅是为了避免不名誉地活着,即出于愤怒而自杀,那么他就显得是勇敢的;但如果是由于忍受那慢慢耗尽一切忍耐力的悲伤时失去了耐心,那么这就是一种沮丧了。当一个人不再能继续热爱生命时,正视着死亡而不害怕死亡,这显得是一种英雄主义。但如果他即使害怕死亡,却总是不能终止去热爱任何一种条件下的生命,从而必先由畏怯而产生一种心灵的纷乱,这样才跨出自杀这一步,那么他是因怯懦而死的。”776戚真赫富有真知灼见而又流畅严谨的学术论文《终结与开启:王国维之死及其意义探究》,带给我深刻的启迪,我忽然觉得,虽然都是投水而死,但比起远古的屈原,近现代的老舍之死与王国维之死更具有可比性。而且,若要在20世纪中国文化思想史里只找出两例因自杀而引起的巨大的反响、持久的探讨和争议,以及在思想史上具有深远重大的影响,也非王国维与老舍之死莫属。
第一,在自杀方式上,都是“与屈原同例”。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终年50岁。老舍是1966年8月24日(一说25日),于太平湖投水自尽,享年67岁。两者相隔39年。
第二,两人都死得很平静,“是一种理智性的自杀,而非病态的表现。”777据王国维的学生和亲友回忆,自杀前几日,他在与人谈话时,虽流露出对时局的悲观,但神态与行为并未有异于常日,“没有丝毫激烈变异的表现。”778“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敛,即行槁葬于清华茔地。如等不能难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按:指陈寅恪及吴宓二先生),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致饿死也。”从王国维临死前一日即已草就此遗书,自杀当天上午还与人谈及下学期招生的事,“神色无异,足见其态度之从容与死志之坚决,而遗书则寥寥数语,不为任何修饰解说之辞,其品格风度可想。”779而据老舍的家人回忆,他在离开家前往太平湖之前,也是平静地与小孙女告别,衣着整齐,拄着拐杖,手里拿着《毛主席诗词》,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第三,“王国维自沉后,对其死因的探讨一直众说纷纭,聚讼不已。”已经形成的较为经典的版本主要有四个:一般的晚清遗老和罗振玉等人的“殉清”、“尸谏”说;以民国圈学者为主的“悲观哀时说”,也即是恐惧北伐军将进军至北京所致;许多反对“殉清”说的人猜测的“罗振玉逼债说”;以梁启超、陈寅恽浦江清为主要代表的“殉文化说”。780还有的人把王国维之死归于共产党对文人的迫害。781
太平湖的余韵(5)
叶嘉莹则持“性格与时代悲剧说”。她认为,“知”与“情”兼胜的性格,一方面成就了王国维的学术造诣,同时,这种理智与感情相矛盾的性格,在现实生活中,却造成了他终生的悲苦,更成为他最后自杀的一个重要因素。王国维“忧郁悲观”的天性,使他在追究人生终极问题时,深感人世间除了充满生存意志的欲望以外,罪恶与痛苦是“全然没有救赎之望的。”最后陷于“人生全无救赎的绝望之感。”这可能是造成他自杀的潜在因素。而影响王国维治学途径的转变及造成自杀的另一重大因素在于,在那样一个混乱的时代与复杂的环境中,王国维“一意所追求之个人的理想,既与各方面全然不能相属,且全然不为任何一方所谅,遂终于自陷于孤绝而矛盾的痛苦之中,不得不以自杀来维护其理想中之最后一点清白。”782简言之,撇开可能的诸多原因,不论是与罗振玉交恶,还是要以身殉清,王国维最后投昆明湖这一举,无疑是性格与时代环境使然。老舍也是如此,正像以前已经分析过的,不论事先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原因,事后把他的死之类型,无论是归于“抗争”,“绝望”,还是“脆弱”,投入太平湖完全是老舍内在的精神性格与外在的“文革”时代环境造成的。
第四,像在王国维死后,对其死因有各不相同的说法一样,对于老舍之死同样是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立尝态度,作出不同的猜测或推论,两者呈现出完全一致的“罗生门”模式——一个男人身负刀伤死在森林中,为了要查明这一案件,询问了好几个有关人物,每个人都各有其不同的供述,而每一种供述则又都并不完全可信,那便因为每个有关人物都莫不想要为自己的卑鄙做掩饰,为自己的虚荣做辩护的原故。叶嘉莹认为王国维之死之所以形成如此纷纭歧义的说法,是由于“各种因政治立场不同而别有用心的人们,便不惜各自矫枉其辞,既为自己做辩护,并借之以攻讦他人。而另外一些与静安先生较为接近的人,则也因为有鉴于当时政治环境之复杂,不欲有所牵涉,随有意避开重点不谈,而但发一些含混隐约之说。至于其他的一些人们则只有人云亦云的随别人的说法而妄加猜测了。以静安先生之清白自持,不愿有丝毫玷污的品格和操守,而竟于身后被别人以世俗政党之私见而妄加诬枉和猜测,这实在乃是极可痛心的一件事。”783老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性质的只言片语,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关于是否留了遗言的蛛丝马迹,关于他的死因更是留下了文学想象及将其死亡进行艺术审美的空间,只有消失了的太平湖静静地接纳了历史记忆的一切。老舍之死像王国维之死一样,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完全解开的谜,是一块评说不尽的“无字碑”。但我想至少有一点是无庸质疑的,老舍之投太平湖,正如王国维之投昆明湖,皆因“自陷于孤绝而矛盾的痛苦之中,不得不以自杀来维护其”人格“之最后一点清白。”他的死也一如王国维,“乃是性格与时代所造成的一幕极可悼惜的悲剧。”784第五,从王国维留下的遗书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对于“世变”与“再辱”,也是有多种解释。“世变”而非“事变”,说明并非是某一单一的、‘细微的“事变”,而是一系列的时局动荡和社会政治变迁而形成的“世变”;“再辱”意为在此之前,曾有过“受辱”,忍了一次、两次,还是多次,谁也解释不清楚。总是,“经过了几十年的人事变故、社会动荡、世事变迁,对王国维来说,再在这样的‘世’中生活下去即是一种屈辱;进一步而言,‘义无再辱’,对王国维‘全而粹’的人格而言,这种动荡中的活着——在世——就是一种侮辱,在‘世’中,王国维从未找到和达到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