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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眼盯着中军大帐直冲而去,纳兰述永远在她侧肩偏后的位置,一伸手便可以为她挡下所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偷袭。
“来者何人!”蓦然一声大喝,前方中军帐顶一掀,出来一位老者。
君珂一见人影,戛然而停,身后泥土飞激,她稳稳站在当地,由迅猛前冲,转眼说停就停,这份控制力,看得对面的人,眼神一跳。
那人五十上下,一身软甲,肤色淡金,眉目间和钟情几分相似,应该就是钟元易了。
刚才一声大喝如霹雳雷霆,震得人耳嗡嗡作响,内力不凡,发出这么雄浑喝声的钟元易,本人却并不魁梧高大,不过中等个子,不过眼神却锋芒暗藏,看人时让人感觉,像被一线极薄的刀子,细细从眉间割过。
“嗷唔!”
幺鸡听见对方大吼惊人,不甘人后,张嘴也嚎了一嗓子。
吼声凶猛,突如其来,像巨杵撞裂天地,靠得近的人两腿发软蹬蹬后退,靠得远的人心头一阵猛跳,最倒霉的是不远处练兵场上正在练习劈桩的骑兵们,马匹突然齐声惨嘶倒地,骑兵们瞬间滚了一地。
钟元易还没看清来人,就接收了这么一嗓子,也惊得一颤,随即便恢复如常,第一眼就看住了君珂拎住的钟情,眼神关切。
君珂知道他是担心娇弱的儿子被这一吼给吼碎心肺,微笑着将他举了举,示意自己以内功护持,一切正常。
钟情头晕脑胀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大叫:“爹爹!这人妖仗狗欺人,毁我密室,居然还敢女扮男装,给我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君珂气得一乐,人妖?你才人妖,你全家都人妖!
还有,在这钟公子心目中,似乎女扮男装是比掳他打他毁他密室更重的罪,可见当初的心理阴影有多浓重——哦大波你真是太过分了。
“大帅,这小子无故惊扰公子,擅闯密室掳人闯营,胆大包天罪该万死,请务必为我们做主!”赌场那群护卫,在人群外跳着脚请罪,口口声声君珂他们如何凶神恶煞,如何杀气滔天,如何不讲道理,如何百死莫赎。
“臭丫头,臭人妖……”钟情气息奄奄地抬头瞪君珂,“你胆子不小,挟持了我还敢闯到我父亲这里?你以为你能控制得住我?你以为你还能出得去?赶紧跪下来!脱掉你这见鬼的易容,给我爹和我磕头请罪,再说一万次‘我再也不女扮男装了’,我就饶你个全尸……”
“闭嘴!”
“听见没我爹叫你闭嘴……咦?”钟情傻愣愣回头看他爹,“啊?”
“小畜生,我叫你闭嘴!”钟元易勃然大怒,淡金的脸气成了紫金色,看那模样,要不是儿子拎在人家手里,八成就得过来煽上一巴掌,“无知混账的东西!我早警告你,玩可以,别乱惹事,你以为你算几斤几两?巴掌大的地界你就敢充人王!”
“爹爹是西康之王!我就是王子!”钟情不服气地头一梗,“我知道,您是因为我被挟持在人家手里,不得不责骂我放低姿态,爹爹!你可以不用这么委屈!儿子我头可断血可流,一身傲骨不低头!来人呀,给我把这两个小畜生碎尸万段……”
“你……闭……嘴……”钟元易的老脸已经给气成紫茄子,还是下锅爆过的那种。
君珂“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捂住——没办法,老钟太可怜了,难怪虽然把儿子当成命根,却死活不肯见他。
“杀了这俩人妖杀了人妖杀了人妖——”钟情犹自在喋喋不休。
“唉……”钟元易终于拉不下老脸,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叹息,上前一步,垂头向纳兰述一揖。
“西康军帅钟元易,见过冀北纳兰郡王,冀北青鸟,名闻天下,龙牙谷一役一战成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纳兰述还礼,淡淡道:“不敢,纳兰述已非九蒙皇室成员,昔日封号,不提也罢。”
钟元易点点头,又向君珂一揖。
“钟某见过云雷君统领。君统领以女子之身,夺武举状元,整合十三盟下民兵,三月勇夺皇城军第一名号,转战鲁南,声威赫赫,老夫闻名久矣。”
君珂笑了笑,躬躬身。
四面静了静,士兵们齐齐变色。
这一对年轻男女,就是近日来名闻鲁南,连自己这靠近鲁南的边境也听闻的那对大燕叛逆?
那两人大名凶名,可真是如雷贯耳。
一个不动则已,动则惊人,两千人全歼五倍敌军,一个活口不留。以一当五也罢了,最可怕的就是全歼,这些士兵都上过战场,知道全歼意味着什么,意味高绝战术,狠绝斗志,和灭绝杀机!
另一个更是云雷灵魂,少女统领,大燕女子当前第一卓绝人物,以一军之力牵制鲁南边军,转战半片大燕土地,穿城出进,从无败绩!
“杀了他们杀了……”喋喋不休的钟情突然定了定,一抬头看见四面士兵惊骇神情,听见巨大的倒抽气声音,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才把他老爹刚才提到的这两个名字纳入脑海,“纳兰述?君珂?”
他想了又想,眼睛开始向上翻……纳兰述!君珂!
人家也是领兵的人!
人家也有兵!听说还个个杀神!
人家据说是变态,一个杀了燕京十五万人,一个任凭燕军认败依旧下令剿杀。
钟情哭了。
比遇见一个变态更惨的事,是遇见两个变态……
“钟帅真是好眼光。”君珂若无其事和钟元易攀谈,“我等还未自报家门,钟帅就猜出来了。”
“两位年轻俊逸,神采非凡。”钟元易一眼也不看被挟持的儿子,笑容和蔼可亲,“一看便知人中龙凤。我这西康地界,多少年也不曾得见如此人物,联想到近日之事,焉能不知,更何况刚才我在帐中……”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刚才你在帐中忽然心血来潮,然后掐指一算,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出得帐来,看见两颗将星熠熠从天而降,浑身爆满王八之气,于是你虎躯一震,倒头便拜?
君珂在心底腹诽,笑容可掬听老钟讲完,“……闻见奇兽气息浓郁,之后看见这只白色神犬,相传七日前赤罗城外一战,便曾出现一只巨大的啸声如狮吼的神犬,老夫要再猜不着,就枉为一军之主了。”钟元易呵呵笑。
敢情还真是通过幺鸡认出来的!
君珂郁闷,幺鸡得瑟,扒开挡住眼睛一缕白毛,顾盼自雄——哥的魅力,挡不住!
钟元易一挥手,身后人潮退去,迅捷整齐,毫无乱像,随即向纳兰述君珂一让,“两位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入内一谈如何?”
纳兰述点点头,眼神里隐隐深思——老家伙发现他们身份后,便再也没看过儿子一眼,也没有试图去救,更没有露出慌乱神色,这老钟,不简单,今日的目的,未必那么容易完成。
不过……纳兰述笑了笑,当真置之不理,便代表毫不关心?
钟元易心知儿子在这两人手中,抢也抢不得,干脆将帐中人都驱散,单独面对两人,“请问两位,不惜大费周章挟持我儿,所为何来?”
“哦。”纳兰述垂着眼,淡淡道,“邀请钟帅,反出大燕,如此而已。”
他把造反杀头的事说得和吃白菜一样轻松,倒把眼神紧张的钟元易气得一个倒仰,瞪大眼看了纳兰述半晌,纳兰述神色不动,闲闲吃茶,再看看君珂,君珂笑嘻嘻低头看钟情,似乎认为纳兰述的话非常对,很对,态度也很正常,你老钟大惊小怪才叫不对。
钟元易呃地一声,生平第一次有不上战场就被打败的感觉,半晌才苦笑道:“两位不如拿我们父子的命去。”
“哦?”
“造反二字,你二位说来轻巧。但对我钟某来说,却是听也不敢听。”钟元易双手向南一拱,肃然道,“且不说朝廷多年来不曾薄待于我;不说麾下将士无辜,不该陪我做这杀头毁家的罪业;不说我这孱弱无用的儿子,不配让这许多人抛弃一切反出大燕;仅有一件事,我就万万不能应下这个要求。”
“向正仪是吗?”纳兰述一语中的。
“当年和向帅纵横沙场,历经战役数百,钟某先后被向帅救过七次,这条命,实实在在是向帅给的,没有向帅,钟某早在三十年前就身化飞灰,哪里还有如今?更没有钟情这个小兔崽子。”钟元易沉声道,“向帅惨死,临终托孤,公主是他唯一血脉,我怎能弃她不顾?当初朝廷要公主入京为质,众将反对,是我力排众议,将公主送入京中。多年来钟某在西康苦守边境,就是为了凭借身后这大军之力,为公主备下坚实后盾,有钟某在此镇守一日,公主在京,便一日无虞,所以……”他大力摇头,“我子在两位之手,天下事我莫不肯从,唯独此件,万万不可。”
“钟帅真是忠义在心,我等佩服。”君珂突然接口,“可惜你忠心护持,不惜儿子丧生也要保留的向家血脉,也早已香消玉殒,魂归九泉。”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钟元易霍然站起,动作过剧,竟然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君珂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扇面玉坠。
少见的浅银色,没有什么花纹,式样简单大方,只刻了一个字“向”。
字迹剑拔弩张,没有什么章法,却自有凌然之气,似要破玉而出,一看就知是百战浴血的巅峰军人,才能写出的字体。
这东西虽然简单,但当真天下,无人可以仿造。
这是向正仪在最后一霎,塞在君珂手心的信物,属于她向家的最高印信,是仁义千古,早成将士丰碑的向帅,留在人间的最后凭证,所经之处,万将俯首!
钟元易在看见这玉坠的刹那,眼睛就直了。
“今年十月初九,燕京对冀北势力开展剿杀,公主为出城相救,不惜自撞府门……”君珂缓缓将那夜的事情,诉说了一遍。
她语气沉凉,眼神里淡淡忧伤,回溯那一夜经历,对她自己来说,也是难以面对的痛心一刻,永生难忘向正仪的粉红裙子,永生难忘抱她在怀,她发现人头不是纳兰述时,那一刻欣慰而苍凉的眼神。
君珂几次哽咽,眼圈深红,纳兰述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是第一次听君珂回忆那一幕,之前没有机会,也不愿揭开她的疮疤,此刻听她缓缓说来,那般苦痛挣扎、绝望悲凉、无奈逝去、永生不可追及的遗憾……历历在目,痛彻心扉,他忽然想将她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焐热这一刻冰雪的深凉。
小珂原可以不必这么细致的回忆,但为了更真实地取信钟元易,为了将这最忠于向家的势力,按照向正仪的遗愿,夺回交给他,小珂不惜以记忆之刀,毫不容情缓缓剖开自己。
纳兰述将君珂微凉的手,紧紧暖在自己掌心里。
钟元易早已听得呆了。
君珂的叙述,清楚明白,毫无破绽,眼神明亮,泪光晶莹。
从神情到态度到叙述本身,都让钟元易绝望地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临终把这个交给我……”君珂说完,摊开掌心,玉坠盈盈,晶莹如泪。
“天啊!”钟元易没有看那玉坠,蓦然仰头,一声痛喊。
喊声未毕,老泪纵横。
“我怎么就送她去了燕京?我怎么就相信朝廷不会亏待她?我怎么就没有派更多人保护她?”钟元易痛苦地抓紧了身侧几案,啪地一声几案碎成三段,军报文书落了满地,“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