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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太久,她终于回来,可当她回来,属于他的时光却又无情地眼看要从他手中溜走。
君珂慢慢将画收回暗柜,靠在柜身上,良久之后,推开窗。
冷风立即呼啸而入,君珂的眼光落在窗下,一片乱石地上。
御书房外就是御花园外的一角,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唯独这靠近书房右侧长排隔窗之下一块地方,毫无花草装饰,光秃秃一片地面,乱栽着一些石头,石头也不是观赏石,随意地插入泥土,都插得很深,看起来像是被人以内力掷入地面,和御花园繁盛华丽的景象,格格不入。
君珂突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她很熟练地跳到那块石子地上,注意不要踩到任何石头,闭上眼,蹲下身,很随意地挖出一块石头。
石头下是一个金丝袋子,袋子里一张信笺,保存得极好。
君珂慢慢打开,从回宫开始,她发现这一处地方,便每天都来挖一块石头,摸到什么是什么。
“……小珂,你给我两地书,我便给你真正的两‘地’书,花会谢,月会缺,但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沉厚永存。”
那些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数年后被慢慢起出,再珍重埋下,属于彼此的记忆,永不腐朽。
君珂将信看完三遍,收回金丝袋子,埋回原先的石下,这段日子,她每天就是靠这些信,振作精神,回去继续和纳兰微笑以对。
坐在冰冷的地上,四面石头环绕,她心里很空,又似乎很满。
柳杏林已经和她提过,几天之内就该给纳兰述手术,如今身体调养得正是合适,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纳兰述开口。
她怕一旦明说,会令他压力过大,他可能会因为手术本身失败的危险而拒绝。
他不是害怕手术本身,不是畏惧生死,他也许宁可苟延残喘和她相伴几年,也不愿意可能立即死在她身边,更不愿意这死亡和她有关,令她终生背负罪孽。
她也没法和他坦然说这手术很安全毫无危险——纳兰太精明,根本瞒不过。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犹豫?就算最初下定决心要挽救他,但随着日期临近,她越发忐忑畏惧。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何况是在这医疗设备远远跟不上现代水准的古代,成功几率只有现代的一半,如果成功自然是邀天之幸,可如果失败……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
如果失败,那就连最后能相伴一起的一两年都没有了……
是痛下决心,冒险一搏,于微弱的几率中寻求一份长相厮守的希望?
还是谨慎保守,退而求其次,尽量延续他的生命,保证能安稳地渡过最后几年的美好时光?
何去?何从?
人生里彻关生死,难以抉择的要害命题……
君珂抱紧脑袋,只觉得脑浆都在沸腾,浑身都要炸裂,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无法抉择。
这不是当初给纳兰君让开腹,也不是马车上给韦家媳妇宫外孕开刀,她经过的两次手术,都是生死相逼,没有选择,不得不动手。两个被开刀的人,当时都和她是毫无瓜葛陌生人,她冷静下手,没有心理障碍。
然而一旦换成纳兰述,一个简单的抉择,便比直面生死还难如登天。
君珂慢慢地蜷缩起来,在乱石之中,缩成一团,看起来静如磐石,仔细看却能发现双肩隐隐的抽动。
远处洁白的石道上,张半半撑着的伞盖之下,纳兰述遥望着君珂的身影,难得的没有走上前,只是轻轻拢紧了大氅。
“半半。”
“主子。”
“如果给你一个选择,或者和你妻子在一起最后三年,或者可以相伴很久,但前提要你冒生死危险,你选哪种?”
“三年。”
“嗯?”纳兰述诧异地转头,没想到不怕死的张半半,居然会给出这答案。
“我那口子还没儿子。倒是您赐我的妾怀孕了。”张半半表情无奈,“妾是贵妾,又身怀有孕,还性子泼辣,我要万一死了,我那老婆哪里是她对手?我宁可和她在一起最后三年,好歹留个香火,以后她也就能过得安生。”
“过得安生……”纳兰述喃喃重复了一遍。
“主子您怎么忽然问这个?”张半半大大咧咧地问,“那假如是您呢?”
纳兰述久久不答,张半半疑惑地转头看他,年轻帝王的脸沉在暗影里,静静注视着前方花园里抱头的女子,看不清表情。
忽然脸上一凉,一点湿润彻入肌骨,张半半茫然抬起头,看见深灰的穹窿里,一些雪白的六角碎片,旋转着落下来。
听见纳兰述轻轻道:“下雪了。”
“下雪了!又下雪了!”君珂兴匆匆地奔进纳兰述寝殿,“这场雪好大,断断续续好几天,刚才太监们把雪都踏实了,要做雪雕,走,咱们去看看……咦,你这是什么打扮?”
纳兰述一身利落,披着雀羽大氅,正在穿油靴,顺手扔给君珂一双,“踏雪出游打扮。”
君珂怔怔接在手里,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一黑,同样式样的雀羽氅已经罩了下来,纳兰述手臂一抖,抚平她肩上褶皱,顺手给她束好系带,君珂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一绕,便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利落的结。
“小傻瓜,发什么愣呢。”纳兰述看着她怔怔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今年的第一场雪,咱们不要在这皇城四方院子里看,出门去,你来尧国这么久,却连京城云台四大景都没见过,翠池潋滟、苍阑簇雪、玉山夕照、南潭双塔。今天带你玩个够。”
“可是我们还要上朝……”
“罢朝!”
“可是我们还有很多工作。”
“旷工。”
“可是皇城不可一日无主。”
“有本事就造反。早上造了晚上我夺回来。”
“可是你……”
“没有可是。”纳兰述牵着她向外走。
车马竟然已经备好,张半半赶车,韩巧跟随,还有辆车坐着柳杏林戚真思,看他们出来打了个招呼,君珂看见这几人都在,这才放下了心。
车马一路出皇城,打的是御食监采买的招牌,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皇城又换辆马车,这回更普通,扔人堆里分不出来。
君珂最近早已厌了出入浩浩荡荡车马扈从的皇后仪仗,难得微服出行,顿觉浑身松快,想着纳兰述手术在即,出去散散也好,离了压抑的皇宫,情境和心情都会自在些,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事婉转地和他说了。
她心中盘算如何开口,怎样的措辞最合适,怎样的语气最妥当,在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帘子掀在那里,却根本没有注意四周的景色。
她没注意到,纳兰述一直斜靠在她身边,静静望着她的侧脸,看她心神不属模样,眼神里淡淡疼惜。
车子在城门前排队出城,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几骑麻衣高冠的老者,一边说话一边从城门边进来。
“……你说龙藤草性激发,用在丹方里最合适不过,可为什么最后制丹的效果却是收敛的呢?”
“传经长老,这问题你一路已经问了无数次了。”
“呵呵……是啊,总忍不住要问,这丹方拿在手里三年了,总制不出丹来,三年了,咱们吃不下睡不好,这日子可没少受罪。”
“要不然何必一听说柳先生来了,咱们几把老骨头就千里迢迢赶来?”老者砸咂嘴,“这回一定要当面请教。”
“估计柳先生现在在宫中,回头请陛下赐见。”
……
几人低声谈论着走远,有点古怪的高帽子在人群中矗立,四面的人都很熟悉这种装束,恭敬地让开。
坐着纳兰述和君珂的那辆马车内,一个在沉思怎么开口,一个别有心事,都没发觉……
所谓胜尧城四大名胜都在郊外,云台山四景,从上山的路开始,晏希韩巧等人都离得远远的,柳杏林更是一步一低头,不像游山倒像采药。
云台山不算高,胜在秀丽峭拔,奇峰多景,翠池是山脚下一方湖水,以水质清美如翠玉而闻名。
冬日里少有游人,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转过一道小山坳,忽然眼前便一亮,一方莹翠的湖水静静归依于群山的怀抱,倒映四面落雪山峰和旁逸的琼枝,如白玉锦中一枚翠佩,色泽清爽得让人忍不住吸一口长气,似乎从心底透出润和凉来。
湖面已经结了碎冰,因而水色显得略淡,越发通透。极静的湖水、缓缓游动的晶莹的碎冰、被风拂落的乱雪、水下簇游的红鱼。动静结合,清光四射,潋滟流波。
水边含笑看过来的纳兰述,拥一袭雪白淡金雀羽氅,长眉山青,肌肤如冰如玉,皎皎风华,也似雪山神子。
君珂怔怔望着比山光水色更通透干净的他,心忽然微微痛起。
“纳兰,我想……”
“这里曾经是我娘最喜欢来的地方。”纳兰述却先开了口,“她少女时代便掌重权,终日缠身于政务,每当觉得心头压抑不堪重负时,便一个人悄悄出城,到云台山来转转,她说看这湖水便觉得心中清静,这几年你不在,我也经常过来,有时会坐上半天。”他轻轻揽过君珂,“坐下,闭眼,别想那么多事,听。”
君珂闭上眼,听着他呼吸平稳在耳侧,心际安详渐渐空明……风动、雪落、水下鱼儿游动、水上碎冰相击,几只小鼠从雪洞里探头看人、一只野兔从灌木端掠过,灰色的皮毛溅飞碎雪,碎雪又落在了一朵白梅花上……
“真美……”她喃喃道。
“这世间美的东西太多,但我们没有静心去发现,丢失的从来就不是风景,而是我们沉静下来的心。”纳兰述附在她耳边,“小珂。不要怕它不在,美过的,深刻记忆过的,永远都会在心深处完整。”
君珂心中一颤,睁开眼,纳兰述却没有迎上她疑问的目光,只是静静揽着她的腰,在湖边坐了一个时辰。
远处张半半在沉思,韩巧东张西望,柳杏林低头找药,戚真思默默伫立,看着那相偎的人们。
拾阶而上,半山腰苍阑阁古朴厚重,一道长长的城墙状的护墙逶迤直上,簇着厚厚的雪,在苍茫远山的背景中,如雪龙盘旋作势,昂首回望。
“山河不老,巍峨永在。”簇雪的苍阑阁里,纳兰述抚着君珂长发,“老去的只是人心,但在你我眼底,彼此永远不老。”
晚霞无声无息涂满天际,夕阳自霞光后现一抹金黄,那样的黄色不刺眼耀目,却灿烂温存,整座山峰浸润在微黄金红的光芒里,碧得更翠,白得更莹,苍青色更凝重,每一处峰形峭拔,都如一首好词起承转合,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霞光下纳兰述揽紧君珂的肩,“你曾背过你们那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其实夕阳有什么不好?,美得更持久而含蓄,过得这一日,到头那一身,便如黄昏夕阳,温和艳美,内敛沉静。”
远远的地方,那几人遥遥看着沐浴在霞光里,神仙眷侣般那一对璧人,良久默默转头。
南潭双塔,白玉般的双塔映在黛青色的潭水里,潭水下隐约有很多同心锁,据说双塔在夜间某个角度会重合在一起,有情人在那个时候,往重合的塔影里抛下刻上彼此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