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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厚厚地毯上,同样瘦了许多的许新子,在张半半和韩巧的搀扶下颤颤地站立着,身子有点倾斜,他努力端肩。
许新子老了许多,眉宇间有风霜之态,黑瘦,精神倒还不错,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的眸子比当初平和了许多,眸光从容,可以说是趋于平凡,更可以说是走向平静。
他原本还站着,用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纳兰述,纳兰述的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立即站不住了。
“主子……”身子一歪,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栽了下来,噗通倒在地毯上,“您怎么……您怎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一句未完,他已经嚎啕出声,硕大的头颅抵在地毯上辗转,深红的地毯迅速弥漫出一片紫红。
君珂怔怔立在一边,手指触着掌心,掌心里微微潮湿,她还没从这一刻的潮湿里走出来——这是她紧张出的汗水,还是纳兰的……
那噗通一声惊醒了她,一抬眼看见大头激动又凄伤的神情,她心中也蓦然一痛。
四年前黄沙城失散,四年后主仆再逢,他已残,而他也已经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躯体。
命运给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历程。
“大头,过来。”纳兰述一直很平静,伸手召唤许新子,韩巧眼疾手快地在桌边给许新子安排了座位。
许新子一动,君珂心便一揪——新子右臂左腿都废了,走起路来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后整个右半身被左半身扯着向前一拖……像个古怪抽动的木偶。
君珂心里难受,又不能偏开头,只好装作整理菜肴垂下脸。
许新子似乎不以为意,哭完了抹抹眼泪,坦然过来,纳兰述也若无其事,眼神里微微欢喜,亲自伸手在桌边接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却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视一笑。
坦荡明朗的笑容。
真正男儿,不为世事磨折所摧。
君珂心潮激荡,借斟酒布茶之机悄悄抹去眼泪,许新子一开始还有点拘束,随即便放得开,笑道:“不曾想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赐座,皇后斟酒,大头咱可有面子了。”
“呸。”张半半声音微微有点异样,强笑着呸他一口,“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是咱们去找你,当真就如乌龟一样缩头不出,你对得起陛下么?”
“主子。”许新子握着酒杯,静静低头半晌,再开口却是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我成亲了。”
“很好,谁家的姑娘?”
“三道川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人很好,不过屁股不够大。”
“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儿?她对你好吗?”
“好,她很贤惠……”许新子慢慢地道,“我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儿子。”
“那恭喜你了。”纳兰述笑得很愉悦。
“所以主子,对不住……”
“喝酒。”纳兰述打断了他的话,“你小子不错,当初我答应替你操持亲事,你倒自己解决了,下次记得把老婆孩子带来我看看。”
“丑得很。”许新子咧嘴一笑,“有污尊目。”
纳兰述喷出一口酒,“你这小子也会掉文了,跟谁学的?”
“二小子念私塾,我在墙根下编草席子,听着也会了几句。”许新子有点难为情。
纳兰述和张半半都大笑,韩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头,饮干一杯酒。
腹内火一般灼灼烧起来,烧得眼底也在灼热。
昔年握马缰,执长剑,掠兵锋,飞骑快意走天下的纵情男子,如今蜗居小山村,隐姓埋名,靠编草席贫寒度日。
却依旧笑得温暖而满足。
断的是肢体,伤的是肌肉,却不折逆境里坚持的心。
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别重逢的心肠,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热烫心的酒,许新子已经忘记了主仆之别,揽着纳兰述喃喃谈当初翻板下的惊险,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谈他特别老实的大小子,特别狡猾的二小子,还有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谈寡妇的贤惠和爆脾气,谈那个贫穷荒僻的小山村里,每一点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
纳兰述和张半半韩巧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精彩的评书,君珂没有说话,只命人不停地换掉冷去的菜,熬上温热的汤粥。
她只望这一刻能让纳兰快乐而温暖,稍稍抵消之后的寒冷。
“喝酒,陛下……”许新子醉眼朦胧举起酒杯,“为你的……健康……”
纳兰述莞尔,浅浅一抿,随即举杯。
“今晚我有三杯酒要敬。”他微笑,笑容在烛火下神光离合,君珂直起了腰。
“第一杯谢上天。大难不死,故人重来,老天厚我,无限感激。”
三个人都一饮而尽,齐声道:“谢上天。”
“第二杯……这句话我将在今年元宵宫宴上提起,不过现在先说也无妨,这一杯谢我的小珂,生死相随,倾心以伴,从最初到现在,纳兰述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
许新子和张半半韩巧立即举起酒杯,每个人眼神都由衷真诚。
“谢皇后。”
“不。”君珂轻轻举起杯,“该谢的是我,纳兰,谢谢你为了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放弃。”
酒杯轻轻相触,细瓷交击声清脆,如笑意琳琅。
“第三杯……”纳兰述还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带一分浅浅寂寥和安慰,将酒杯向半空一敬,随即缓缓往地上一酹。
“敬真思。”他闭上眼睛,笑容透明,“世间无奈,终得解脱。”
三个人的酒杯都定在半空。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辰。
酒冷羹残,冷掉的席面撤了下去,喝醉的大头被韩巧抱走,张半半的身影也悄悄迈出了殿外,君珂从有点僵硬的姿态中缓过来,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洒在地面上。
随即她轻轻靠在纳兰述的怀中,他温柔地揽住了她。
“纳兰。”
“嗯。”
“不管别人来来去去,我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呢……”
“西鄂初收,羯胡未归,北地大陆尚未一统,庆燕之兵犹自梭巡,灭门之仇高悬于顶……更重要的是,还有十八个孩儿等着唤我父亲……我怎么敢不在?”
烛光摇影,帘幕深深,静默依偎的身影,久久镂刻在夜光里。
时光荏苒,又三年。
大燕长治六年,夏。
一个平凡的早晨,日光自定和门巍峨的门楼上掠过,在门楼之内宽敞的汉白玉广场上铺开,射及大仪殿前一箭之地,那里,无数人肃然跪侯,黑压压的人群,屏住呼吸。
内殿里弥漫着熏人的药气,流窜着细弱的呼吸,纳兰君让黑袍委地,跪在榻前,握住自己父亲枯瘦的手。
“君让……有些事朕没有勇气……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
纳兰君让默然半晌,闭了闭眼睛,声音沉沉。
“父皇,大燕不能亡。”
床上的皇帝,发出一声轻若飘雪的叹息。
天色微亮,三十六道低沉的金钟响彻重重宫阙,殿堂尽头,走来素衣肃穆的大燕皇太子。
帝崩。
是日,新帝继位,这位因为皇帝病弱,早已掌握朝政多年的皇太子,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以长治六年为元弘元年,大赦天下。
纳兰君让的继位大典,可以说是历史上最顺理成章毫无波折的一次,他早已是不加冕的皇帝,众人不需要揣摩新帝的个性喜好,而纳兰君让生性简朴,不喜欢铺张奢华,大典以最简单的标准,最简洁的方式进行完毕。
只是在大典的最后,在各方来使庆贺这一节,这位众人心目中严谨到从不逾越的皇帝,还是抛出了一个炸弹。
“大庆皇帝陛下,恭贺大燕皇帝陛下,国运昌隆,国祚绵长!”
朝堂上立即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人人面面相觑,惊骇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庆?
随即殿堂之下缓缓步来的男子,几乎便让众人立即由极热闹变成极安静。
宽 大袖,层层衣摆如水波般漾开,明明衣色轻素,依然令人感觉到那般由 子里散发出来的宫廷龙涎香般的奢靡华丽气息,衬那般流光潋滟眼眸,春风淡月微笑唇角,老臣们都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当年风流艳京华的沈相,一转眼从对方腰间龙形的腰佩上,惊觉世事弹指,沧海桑田,沈相早已是一国之主,而自己也成了三朝老臣。
大燕皇帝即位典礼上,竟然允许大庆皇帝观礼,而大庆皇帝竟然也坦然出现在敌国,身处对方朝堂之上,这意味着什么?
谁都知道,虽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这绝不包括大燕大庆这样的情形,大庆之主,是大燕叛臣,大庆的土地,是从大燕疆域之上生生分裂出去的,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容忍,事实上,在大庆最初建国那几年,两国边境之间,纷争摩擦就没断过。
然而今日,毫无准备之下,大燕皇帝,竟然就这么敞开边境,任这生平大敌,安然走到自己面前。
两国皇帝平礼相见,对答从容,谈笑若春风,底下暗潮涌动,眼神乱飞,神情诡秘。
纳兰君让此举可谓破釜沉舟极大勇气——从明日开始,他必将收到很多谏言,受到很大压力,爱国愤青会大肆抨击新帝丧权辱国,大燕百姓会疑惑私议新帝的为政软弱。
然而这不能阻止他捍卫大燕的决心。
因为西北方向的那头雄狮,已经即将睡醒。
三年了,西鄂已经成为尧国囊中之物,羯胡新王即位后,并没能如他年轻时那般表现出精明强干的掌政能力,相反,由于一直以来的军事依赖,羯胡最终也被慢慢控制在尧国手中,尧国以西鄂北海州为据点,以尧国西鄂联军扼守北海,对羯胡形成军事牵制,王庭在两国的步步进逼下,无处挣扎,因为背后,还有一个由尧国皇后亲自掌控的雄兵骁将的云雷。
此时尧国的实力,已经令诸国都心生凛然之意,虽然尧国对自身的军事力量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国家最大机密,但这些年经过各国探子不屈不挠的打听,众人也摸出个大概,尧国麾下铁骑近百万,特殊兵种更多,有体质强健异于常人的黄沙军、有自幼训练方式自成一格的天语尧羽、有全民皆兵的云雷腾云豹铁骑,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以一当十当百的绝世强军,放到哪里都是剖开战阵的带血尖刀,更有传说中几乎没有正式上过战场的鹄骑,能够实现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空对地打击,是冷兵器城防阵地战时代真正可怕的,几乎无可抵御的战争利器。
在这样的武备面前,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不能安睡,南齐东堂等国还好些,毕竟隔得远,又没有直接仇恨,可大燕大庆,作为纳兰述的死敌,这三年几乎可以说枕戈待旦,未敢一日松懈。
然而令各国不解的是,尧国拥有特殊而强大的兵力,作风却显得过于低调,在各国军事专家的计算中,最迟在两年前,尧国就可以发动复仇战争,但事实上,尧国似乎迷上了养精蓄锐,始终没有对两国展开较大规模的战争,虽然和两国边疆之间侵扰不断,那也只能算局部战争而已,最起码那些传说中的战争杀器,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