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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知府别业出来,两人一路沉默,穿花过树越池塘,步子越来越快,气氛越来越安静。
走了大半天,终于在看见远远一处村落时,纳兰述突然住了脚,一把拉回还在埋头向前走的君珂,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君珂愕然转头。
“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个未婚妻。”纳兰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君珂抬头,那少年倚一株柳树,身姿也超拔若柳,一双星辰海一般的眸子,倒映前方寥落村庄,和村庄前她有点茫然的影子。
虽然纳兰述没有沉脸也没有怒气,但君珂觉得,他似乎在生气。
到嘴的一句“你未婚妻我有什么资格问”因此硬生生咽下去,她笑,无辜地看着他,道:“你的私事,你愿意自然会告诉我。”
君珂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得体且有教养,符合现代社会所要求的分寸有度的人际距离,不想纳兰述听见这话,原本维持的正常表情,唰地就垮了下来。
“戚真思!”他突然退后一步,扬头一唤。
“我来也!”声到人到,声音还在头顶上,君珂抬头上望,突然一张脸唰地从柳树上倒挂下来,直逼到她面前。
君珂被那张突然落下的脸惊得向后一退,那少女已经一个翻身落地,一本正经答应纳兰述:“属下在!”
“我有未婚妻?”
“回主子,有的!”
“什么时候有的?”
“不出两月。”
“籍贯,人氏?”
“左相姜哲三房嫡女姜云泽,燕京仕女第一,姜太后心尖上的宝贝儿,受封凌云郡主,和您非常门当户对。”
“笑话,姜哲为文官集团之首,姜太后出身寒微,因为是陛下亲生母亲而受封太后,多年来欲图扶植皇三子为帝,和沈太后沈皇后水火不容,各有掣肘,这么个门第家世,冀北王府怎能联姻,那岂不是要卷入姜沈二氏皇位之争?父王母妃怎么想的?”
“回郡王,那是因为,如果你不娶姜云泽,你就得娶那个全大燕都知道非你不嫁的正仪公主,这位更好,开国英烈之后,两宫太后义女。全燕大将,早先都是她父亲麾下之兵;全燕之兵,几乎都出于她向家门下,娶了她就像娶了大燕一半军权,冀北本就兵重,再这么的你叫陛下怎么能睡得着?虽然娶姜云泽陛下也有点睡不着,好歹那是文官势力,不涉军事,睡上半夜还是一夜无眠换你你选哪个?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为什么不能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岂不就能睡上整夜?”
“郡王,您的愿望真是无比美好。您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是能睡整夜了,咱们冀北王府可就睡不着了,藩王虽然权重,但由于祖规,对朝政插手余地很小,历朝和文官势力也水火不容,娶姜家郡主,意味着文官势力从此不会再成为掣肘,朝政动向有所掌握,而且皇太子虽是沈家人,皇太孙却和姜家交好,据说有意娶姜家长房嫡孙女为妃,相比势力烫手的正仪公主,姜家郡主对冀北的用处反而还大些。郡王,你知道的,咱们藩王,不可站队太早太明显,但也不可毫不站队,不然迟早成为孤家寡人,哪位上台都会先将咱们视为眼中钉,到时候,吃得消么您。”
“冀北兵重,本就是皇族眼中钉,若不是指着冀北雄兵给挡住关外羯胡和西鄂蛮人,又顾忌着尧国,早就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招去,如今冀北联姻文官集团,是不是怕还不够树大招风?”
“正因为冀北兵重,做或不做都是皇族眼中钉,所以,还不如去做!选择最利于自己的筹码!”
一阵沉默。
半晌戚真思向后退了退,谦恭地一低头,“郡王,以上,都是属下转述王妃的话,可不是属下的看法,另外,王妃还有句话,您听不听?”
纳兰述吸一口气。“说。”
“纳兰!”戚真思昂起头,双手交叠,蹲在石头上,四不像地学着成王妃的姿态,“你便雄辩滔滔,也不过出于私心,你扪心自问,母亲和你辩驳的这些话,是不是本来也就是你心中所想?如果要娶世家女的不是你,是别人,你是不是也赞同母亲的看法?”
又一阵沉默。
半晌纳兰述冷笑。
“那是,雄辩滔滔不抵铁壁铜墙,你回去告诉王妃,凡是我不知道的婚约,都不作数。”
“回主子,那是您的私事,我们管不着。”
“那我的私事你为什么都知道?”
“回主子,知道是出于对您的关心。”
“那你管一次。”
“回主子,不管是出于我等的职责。”
……
君珂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看见纳兰述碰壁实在是件难得的妙事。
她这一笑纳兰述脸色更不好看,霍然甩手就走。
君珂傻眼,扬声唤:“你去哪里?”
“放水!”
君珂摸摸鼻子,心想糟糕了,惹郡王殿下生气了,唉,要不要面壁十分钟以示忏悔?
头顶一阵簌簌响动,树上刷刷倒挂下七八张脸,黑的白的丑的漂亮的,大部分年纪不大,但神情都彪悍自如,齐齐挑眉眯眼,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瞅着她。
戚真思还蹲在她对面的石头上,托着腮,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一刻钟。”
“半刻钟。”
“我说,马上。”
“快了快了,脸红了。”
“呸,脸红,又不是眼睛红!”
“这么多人,哪里出得来呢,要不要避开?”
“避开还怎么知道什么时辰?”
一群人挂在树上议论纷纷,一堆聒噪的大蝙蝠似的,君珂听得莫名其妙,戚真思好心替她解释,“喏,他们在打赌你会在多长时间内哭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君珂挑眉。
“郡王要娶妻,老婆不是你。”戚真思笑得开心。
“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是我。”君珂坐下来,伸个懒腰,“早在当初王府寝殿上,我就和王妃说过,君珂一生只求自由,但愿永和皇家无关。”
“这世上所有的但愿往往最后都变成不如所愿,正如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后都变成大失所望。”戚真思发表完哲思,扭头,认真看君珂表情,“喂,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君珂无奈望天,心想这古代丫头怎么比现代大妈还八卦,左右望望,道:“人多。”
戚真思立刻会意,立起,大喝:“郡王放水,还不赶紧去伺候!”
哗啦一下人跑了个精光,只有一个青衫少年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从戚真思面前悠悠走过。
“人都走光了。”戚真思望向君珂,直接无视转来转去的晏希。
君珂抿抿唇,聪明地不问怎么回事,叹了口气道:“戚姑娘是吗?你真要问个水落石出?那我可不可以先问问你,你们据说是尧国人,首先忠于王妃,你既然知道我和王妃的约定,如今我和郡王同行,你们怎么不驱赶我,也不汇报王妃呢?”
“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戚真思不答反问,“龙倾碧海,花蕴檀香,妖狐设千窟,青鸟抉人眸。这是暗中流传于燕京贵族之间的隐语,青鸟,翱翔在天,看似飞腾无际,其实一转头,便可以抉了人的眸去。”
“我们是尧羽卫,我们是青鸟的羽毛。”她笑,“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君珂点点头,转首看看纳兰述离去的方向,道:“你们生来是青鸟之羽,足可依附,但是有的人不能,就算硬要依附上去,也会被外力大力拔去。”
她笑了起来,怅怅地,轻轻地,像风里流动的云,“所以我不要做被人拔来拔去的鸟毛,如果有一日,我能做同样飞翔在天的云,我再将答案告诉你。”
戚真思忽然转头,认真凝视着她。
这女子平时笑容和他主子一般散漫,然而真正看人时,尖锐得像从雪地里刚刚拔出来的针。
“云会被风吹散。”
“或许。”君珂微笑,“但风也有被云裹住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永远强大或弱小,大象也有被蚂蚁咬死的时候,只要你足够勇敢。”
她笑看对面若有所思的戚真思,这女孩子大不了她几岁,瓷白肌肤,一双眼睛是少见的浅褐色,额头有一角靛青的纹饰,半掩在发内,看不出什么形状,只那盘旋往复深青一笔,便将她容貌给人的清浅柔和印象瞬间掩去,换了野性和铮然,发质也黑而坚硬,梢头硬硬地翘着,她周身的气质也一样矛盾,张狂又严谨,自如又冷酷,眼神随意落过来,力度雄沉,像一拳捣在了地板上,腾起淡淡烟灰。
戚真思也在打量君珂,觉得这优雅娇小的姑娘,其实也是个有力度的女人,随即发现君珂的眼光,不肆无忌惮,分寸温和,却让人一接触便心中一慌,像刹那间在那样的目光下融化透明,一泊水般滩在她脚下。
戚真思不习惯这种感觉,立即收回自己审视的目光,换回嬉笑模样。
“可是。”她闭眼,握拳,捣心,“心痛啊,失落啊,忧伤啊,硬撑着很痛苦啊。”
“歇着吧你!”君珂推她一把,站起身,却见一队农人拿着纸钱,从她面前走过。
“头七了,烧纸去。”
“阿三命苦,刚娶了媳妇就……”有人在抹泪,搀着个脸色憔悴的妇人。
“这真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人愤然用木杖敲地,“咱东王村百年来安居乐业,怜老恤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都要降罪!”
君珂看着那几人过去,想起先前纳兰述和沈梦沉对话,提起的乡人莫名死亡事件,心中一紧。
东王村?
传说中天降闷雷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个村?
“半个月前这个洛门村,一天半夜狂风急雨大作。”戚真思跟了上来,在她身后道,“风雨中隐有巨雷般的声响,震得满村地面都在颤抖,村民躲在屋内不敢出去,第二天出门才发现村后一处平地平白出现大坑,大概有几丈方圆,碎石满地,据说有人还在满地碎石中捡到宝贝,不过没人知道什么宝贝,但没多久,凡是下到坑里去过的人,接连不断莫名其妙死亡。”
“仇杀?夺宝?”
“不知道,村中报官,上头派人来看过,以‘瘟疫’之名将那些人草草收殓,尸体连夜火化,并将那坑四周封闭,不许人再过去,当然,村人认为那是天神诅咒,也没有人再去自寻死路。”
君珂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看那群农人往村后去,远远地住了脚,烧了纸钱,若有所思。
天降闷雷、地面大坑、碎石、莫名其妙的死亡,连在一起,很像一个科幻故事——有人撕破空间裂缝坠落异世空间,带来大量浮游在宇宙间的有强烈放射性物质的陨石,农人误以为陨石是宝石而捡回家,导致丧命。
景横波文臻和太史阑的下落,是不是就藏在这个有点奇幻的推论里?
“有人看见过那宝贝吗?是谁家捡的,还能找到吗?”她问戚真思。
“那种祸害人命的东西,怎么会留下?”戚真思摇头。
“嗯。”君珂出了一会神,忽然捂着肚子,道,“啊,内急,抱歉,失陪。”也不等戚真思回答,三步两步跳下山坡,转了个弯不见了。
戚真思蹲在山坡上,不动,随即摇头,嗤笑一声。
“你在笑什么?君珂呢?”纳兰述放水回来,在她身后问。
“啊,内急。”戚真思抱着肚子跳起来,急不可耐地往下跑,“郡王,我和君珂去干点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