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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的苦修令当年那个小少年,此番已然尽数剔除掉当初由他的出身带来的自卑与易感。今时今日的裴明,身为琼华派西那峰道微真君的嫡系传人,便是其余三大门派的前辈道尊见到他,都不得不给三分薄面,更别提当初对他诸般苛待的龙溪魏家,这些年屡屡遣人上山,大手笔相赠灵石丹药等物,卯足劲想跟他缓和关系,不求他往后提携魏家,只需他做事别记旧怨,不留余地便可——须知无论裴明如何抗拒,他的母亲姓魏,他这一生注定与龙溪魏家脱不开干系。
天赋卓绝、勤勉好学,再加上良师指点,裴明这些年进步飞快,成为一众小弟子中最先筑基成功之人。此时他不过二十出头,比之当年惊才绝艳的文始真君也不遑多让。人人提及他,均道琼华派又出一位天才,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之所以如此进步神速,皆因他心中又怨又怕所致。
他怨天道不公,人分贵贱;他怨世道不古,人心向背;他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若有一丝怠慢,则又会被他人轻视欺侮;他还怕令师尊失望,继而厌弃,一夜之间,便足以将他打回原形,从头再来。
所以他拼命修炼,一心求变强,便是与琼华大道相悖,与无垢清净相左亦在所不惜。他执念太深,对自己又狠,旁人所见的种种荣耀光鲜,全是他私下里以百倍的艰苦换来。
人人都拿他与当年的孚琛相提并论,可裴明心里清楚,他的资质,恐怕连孚琛那个大眼睛的女徒弟都比不上,更遑论孚琛本人了。
他见过真正的天才是怎样的,那个名叫陵南的小姑娘,让他在还处于懵懂的轻狂年少时,就当头给了他一棒,让他见识什么叫不可思议;什么叫勇者无敌。
有这样的人在,才敦促他不可懈怠,不可轻慢。
她原本应该成为自己修炼时最好的参照物,能为惶惑而追逼的修炼生涯提供另外一个想象,原来有同龄人能那样纯粹豁达地修炼体悟,不为变强,不为出人头地。
可是这样的同门,却被一个叫云晓梦的女人出于嫉恨亲手毁去。
即便陵南本人在比试场上已然让对方讨不着好,即便她的师尊文始真君事后杀上禹余城替她讨回公道,可裴明仍然一想起这件事,就心有不甘。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长着一双灵气四溢的黑眼睛,不跟他矫情,会给他鼓劲的小姑娘。
这样的人,不该得这样的下场,便是天道不公,也不该不公到这个程度。
陵南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他们一样出身贫寒,一样有师长相怜,一样资质上层,他们原该一样直冲云霄,前途不可限量。
可陵南却半途从云端摔下,这样的命运,完全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所以他为陵南不甘,也为自己不甘。
他要亲手会会那个云晓梦,替陵南,也替自己寻一个交代。
裴明手掌一翻,北游剑诀心随意动,一柄冰剑赫然在手,他顺手一划,顿时将几名禹余城女弟子所在的地面划了一个圈,寒气森森间,他再度冷冷开口:“云晓梦何在?”
“我们,我们没见着她。”一个女弟子尖叫起来,“我们根本没见着她!”
裴明皱皱眉,余蘅在一旁擦嘴道:“撒谎,我等明明瞧见她朝这边而来,这里只有一条道,你们没瞧见才怪!”
“就是,你莫要以为同门情深便要替她遮掩,”芳珍耻笑道,“人家娇滴滴的美人儿有的是人怜惜,可未必领你们的情。”
那女弟子急了,忙道:“我等只是行至此处,未尝见过云晓梦师姐,你们与她有甚误会,当面澄清便是,我又何须扯谎反令事情不美?”
禹余城派出来的弟子个个能言善道,这女弟子只两句话,便显得言之有理,若裴明再相逼,定是他的不是了。余蘅与芳珍年轻气盛,心里虽觉着所有禹余城中来的都不是好人,可总不能真在掌教师尊的寿诞之日太过咄咄逼人,只得一个跺跺脚,一个扁嘴,不再吭声。裴明也收了剑,让开了道,那几个禹余城的女弟子赶忙溜走,余蘅道:“裴师兄,左右就是这条道,你跟我们分头寻她便是,我就不信了,还能让云晓梦溜走!”
裴明不置可否,陆棠到底稳重些,正待出言劝解,却在此时,听得温慈音吞吞吐吐地道:“若我是她,会躲在树上,屏去气息,待人散了再下来……”
一句话没说完,裴明已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手中北游剑横空一扫,登时大片树杈被劈断,同时,一个绿衣女子飞了出来,双手一弹,七宝玲珑带幻化做四段,齐齐朝裴明飞来。裴明双手一举,空中变出四柄冰剑,逆风而飞,迎上七宝玲珑带。
那绿衣女子正是云晓梦,只见她手捏法诀,催动灵力,七宝玲珑带竟自动变成绿色巨藤,哗哗长出枝蔓无数,缠缚上冰剑,冰剑锋利无比,可它割断一处,便有更多的枝蔓缠绕上去。
裴明面色微微一变,云晓梦却笑了,柔柔地道:“道友可是琼华西那峰裴明师兄?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好教裴明师兄得知,这七宝玲珑带已被我炼化,可吸附灵力,长此以往呢,恐对道友修为无益。咱们也不是什么生死相斗,不过切磋而已,不若你我同时罢手,你看如何?”
裴明冷声道:“我与你确实非生死相斗,然也非切磋。”
“那是什么?”
“教训你。”
云晓梦笑容一滞,对面的裴明却手诀一变,一股火焰砰的一声燃起,火势凶猛,瞬间烧上藤蔓。云晓梦一惊,她对当日曲陵南使出的三昧真火心有余悸,一见琼华派弟子用火,下意识就以为必定又是三昧真火。她手一扬,四条火链纷纷朝裴明飞了过去,裴明等的就是她这一下,当下划开冰剑,寒气过处,火焰顿息。云晓梦惊诧道:“不是三昧真火?”
“寻常驳火术而已。”裴明手一扬,冰剑汇成一柄巨剑,夹杂着呼呼声破空而去,北游剑诀的威力这才显示出来。云晓梦花容失色,往后一翻身,不再儿戏,当即使出“风驰剑诀”来。疾风卷成飓风迎上巨剑,这若换成旁个弟子或许有用,然她对上的是“北游剑诀”真正的传人,而她所习“风驰剑诀”却并非源自太一圣君左律,不过断篇残章,且无良师指点,离真正的“风驰剑诀”相去甚远。这就好比赝品遇上了真货,登时高下立项。那风刃遇上巨剑,竟被段段凝成霜雪,直直自半空中掉落下去。而巨剑势不可挡,夹杂着风声劈头而去。
云晓梦仓皇后退,可怎么退得了?
她这六年自然也不是白白虚度,然比之裴明在琼华派心无旁骛一心修炼,她的心思可要庞杂许多:一来她重创他派弟子,这事虽换旁人也会做,然说出来却无论如何都是错,且她还累及左元清被孚琛出重手碎了金丹,虽后来有“琼花玉露丸”相救,但终究于修为上停滞下来,日后除非下大手笔地喂以灵丹妙药滋养,否则此生估计也是凝婴无望——禹余城无缘无故等于折损了一位长老的前程,究其起因,皆由她而起,这让禹余城众位长辈如何宽宥于她?
二来她伤了琼华派弟子,也等于断了自己姻缘,毕璩便是再为美色所惑,他上头还有涵虚真君等一众师长,这些人怎么可能应允他与重创文始真君亲传弟子的女修结成双修?她一念之差,等于也将自己在禹余城存在的最大价值给抹煞了。
故这六年中,云晓梦已然快将肠子悔青,她万万没想到当初不过以绝后患之举,竟然会将自己置入如此尴尬的地步。她扪心自问,如今在门派中不受重视,便意味着资源不再倾斜于她处,她原本就天资不算出众,灵石丹药再跟不上,那可真会成为进阶无望的废人了。
漂亮女孩总比普通女孩多些心思,她左思右想,自觉如今也只有靠自身姿色还能博上一搏。故今次涵虚真君大寿,她挤破脑袋换得来琼华的名额,就是想趁机见上毕璩一见,跟他诚心忏悔,最好在他怀里哭个梨花带雨。实在不成,便是做不得的阴私之事,也得勉力一试了。她晓得若成为无用的美貌女修会沦入何等悲惨境地,故拼死拼活也要令毕璩回心转意。
可她没想到往日曲意温柔的毕璩,如今却拂袖而去。云晓梦并不气馁,她的经验中,想要一样东西,就得使出十二分力气去争抢,一次不成自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原想偷偷跟着毕璩,再伺机而动,哪成想半路又杀出个裴明,又要教训她替那个叫陵南的丫头讨回公道。
真是够了,云晓梦瞬间戾气大增,凭什么那个丫头受伤,整个琼华从上到下都为她忙活,而反观自己已然惨烈到要上门倒贴一个男修,该男修还瞧不上她的地步。
又有谁想过她公不公平?又有谁替她讨个公道?
她突然守住脚步,硬生生转头,直接对着那柄巨剑,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她透过巨剑盯住那个在悬于半空的青年男子,那是又一个运气好到令人发指的家伙。可这世上原本无有公平,有人就是天生好运,不牢自己动手,自有老天爷将天底下的好事一件件替他安排妥当;有人就是天生劳碌,连一枚聚灵丹,一块灵石,都要绞尽脑汁,筹谋半天。
可笑这些人占尽便宜,却还来跟她谈什么公道?
云晓梦忽然不惧死了。她死死盯着裴明,心忖,我让你到死都记得头一个被你杀死的修士如何盯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云晓梦很自私,但她不是无缘无故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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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有更。
☆、60第 59 章
云晓梦睁大眼睛;冰剑寒光映入其眸子中,亮若暗夜闪电。她不避不让,引颈就戮;向来精明算计的女孩头回有了不管不顾豁出去的念头。
边上有人喊“裴师兄不可”、“手下留情”等话,然出鞘之利剑如何能回,这一瞬间;云晓梦竟然有种恶意的畅快,她想,今日若她真的命丧琼华派;这事无论如何都无法善了;恐怕对面这位所谓的琼华天才;说不得也要折损在此事上。
四大宗门同气连枝;私底下再有矛盾龃龉;也无有这般挑明了在本山门动手的道理。裴明杀不了她便罢,只要取了她的性命,他也必然要代价惨重。
道门正宗的均衡和气,绝不是一个弟子能破坏的。
哪怕是个再天资纵横的弟子。
今日琼华弟子能为泄私愤杀禹余城弟子,他日禹余城弟子就能为报私仇宰了琼华派的人。
长此以往,冤冤相报,正道不复,大义沦丧,相信任是哪门哪派的师长也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裴明,你尽管取了我的性命,云晓梦勾起嘴唇,若能顺带把你拖下泥潭,我云晓梦不亏本。
只是那些经年的抱负,那些隐忍和努力,筹谋与算计,都可惜了。
云晓梦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想起的,不是她下定决心绝不放手的毕璩,而是那个被她碎了丹田的小姑娘。当日比试场上,她本可一来就打败自己,然因毕璩喊了一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