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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声音落在大殿内回荡,“陈家谷中,人人都是刀斧不全,力战而死。王大人竟然说他们投效大辽?”
王侁额上冷汗涔涔:“微臣久候他们不至……”
“于是就先行撤退了?”他冷冷一笑接道。
潘美浑身一颤,扑地大呼:“微臣死罪!陛下恕罪!”
“你们至杨业于不顾,让他孤军奋战致死。身为统率,却首先仓惶撤退,导致西路本来胜退的局面变成溃退。我大宋使团在西夏出生入死,只为他们不出兵援辽。却没想到,你们竟然自乱阵脚,溃不成军。任我大宋子弟,尸横遍谷,暴于荒野!”
王侁咽了口唾沫:“可是……辽军也说杨业投敌了。”
德芳冷冷瞥他:“若杨业是真的投敌,又怎么会被俘三日,就死在大辽军中?”
王侁终于低头,身上的冷汗渐渐浸透官袍。
“王大人,你还要出去和杨家人对质吗?”
王侁望着眼前金丝秀线的白色袍角,终于扑倒在地:“微臣死罪……”
瓢泼的大雨终于从滚滚的乌云中铺天盖地的落下。天地间一片昏沉,全是水幕。
宣德门外,杨家人的孝袍早被雨水浇得透湿。大雨砸在身上却丝毫撼动不了他们的身影。好似凝凝成了永恒不动的雕像。
走到为首的杨延昭面前,德芳递过手里的断刀,轻声道:“杨延玉将军葬于陈家谷内山阳一面。”
杨延昭双手接过断刀,湿透的发缕贴在脸上,水滴顺着眉目一直留到下颌,却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谢千岁!”他大吼一声,随即匍身,额头碰地。埋入了汪积一片的雨水中,身后的杨家人跟着匍匐了一地。
德芳默然退开一步,向这一门英烈躬身施礼。
通往太庙的路上,烛灯通明。照着皇帝的身影,忽明忽暗的前行。
太庙里昏昏的一片,只有一点黯淡的灯光。皇帝转头看身边的王继恩:“在里面?”
“是的陛下,”王继恩答道,“殿下从掌灯之前就在了。”
皇帝点头:“你们先下去吧。”说罢自己伸手推开了大门。
高高的神案上,悬挂着太祖皇帝的画像。长明的灯盏在案前放着悠悠而温暖的光芒。皇帝看着蜷跪在案前的德芳。
他正默然侧头仰望着父亲的画像,疲惫的姿态流泄出无力。
皇帝走近,站在他身侧:“在想什么?”
德芳清淡的声音缓缓响起:“在想父亲会不会原谅我。”
皇帝转头看画上威严的画像。那炯炯的双目,正看着案前的两人。他的声音渐渐变的凝涩:
“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会自绝于太庙?”
皇帝猛地回头看他,却惊心于德芳脸上那一片凄然的笑容。
他的声音轻轻:“现在才知道,当初说得都是傻话。我根本就没有面目在太庙自绝。不但自己一事无成,还成为困扰皇叔的妖孽。他日泉下见到父亲,我又该如何自处?”
皇帝一把扯起他:“什么叫做一事无成?什么叫做妖孽?”
德芳缓缓转过目光望他:“西夏之行,到底有什么意义?李继迁没有出兵,宋军依然大败。为什么我们会连战连败?为什么用尽心机却依然是前功尽弃?”
“那不是你的错!”皇帝大吼一声。
德芳淡淡一笑:“那是谁的错?你的吗?”
皇帝呆住:“你说什么?”
“我问是不是你的错,是不是你统兵不善的错!”德芳冷冷看他:“你用人从来不尽信,每将都必派监军。最早田钦祚为监军,却逼死郭进。现在王侁为监军,又妒贤争功,逼死杨业。连我你也一样不信,你安排顾祺瑞作为探子在我身边。看他于我亲厚,于是连他也不信,战场之上想要顺手除掉他。你,到底信过谁吗?”
皇帝气的浑身发颤。
德芳眼里却是一片无惧的坦荡:“你敢对父亲说一句,你无愧于他吗?”
手终于高高扬起,狠狠的扇去。德芳看着巴掌落下,却没有躲闪。极大的力道,使得他踉跄了一步,脸上顿时红肿一片。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倾国之力北伐大辽,难道不是为了大宋基业?我拼尽毕生心力,无非就是要证明自己无愧于这个皇位!”
德芳默然看他。
无愧,拼尽心力就为了无愧么?心里隐隐悲痛,却不能言语。看着眼前人鬓角染上的白霜,他只能默然以对。缓步离开太庙,却被一把拉住:
“你去哪儿?”
“回南清宫。”
皇帝的手攥的更紧了:“你想毁约?”
德芳扭头看他,灯火下清眸闪亮:“只是回去交待一些事情,明日我就进宫。”
他轻拂开皇帝的手,清晰的说:“你放心,我会履行诺言。”
醉酒
独自牵马走在回南清宫的路上。侍卫被遣走,一个人缓缓踱步。
南清宫大门前,硕大灯笼已经点亮,在夜风里微微摇动着。德芳只觉着,那红漆大门透着说不出的孤寂寥落。
回去干什么呢?萍儿已经不在,祺瑞也不愿再回来。偌大的南清宫里,只有侍卫和奴仆。
德芳不禁自嘲一笑。
事到如今,南清宫里哪还有人需要他回去交待?有也只怕是皇帝的耳目吧。
毅然牵马转身,孤身往西城去。
大雨早已经停了,天边薄云里滑出了月影。空气里还泛着清新的水气。脚下依然湿润的青石板,在街头灯火的照耀下,泛着亮光。周围静静的,只有马蹄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蹄音。
路过一酒家,心念一动,扔开马缰,大步踏入。要了两壶汾酒,付帐时却突然发现身上根本没有带钱。
掌柜看他一身蟒袍玉带,知道是皇亲国戚。于是连连摆手,只说不必了。德芳却不肯,于是随手扯下腰间的玉珏抛给他。自顾自的走出店门,翻身上马。
醇香的酒液流进喉中,却烫的眼眶一阵阵发热。缰绳松松的握在手里,完全不知该去哪里。只在坐马上,仰头畅饮。
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这样痛饮,是想祭奠自己的自由吗?
不过话说回来,自由这种东西,他又曾经拥有过吗?
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不禁微微一笑。
也罢!就算是一个人,也一样可以对月畅饮。他策马疾驰,往金梁桥去。
刚刚下过大雨,汴水不似往日柔缓,水流急切的拍击着两岸,溅起点点的浪花。
德芳抛开缰绳,几步走到岸边堤上,随意坐下。
河心水流湍急,不断的将模糊的月影撕开揉碎。
酒入愁肠,醉意渐渐涌上,心思却越发不能平静。耳边依稀又响起那句话: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吗?——因为我要守护你啊。”
而如今汴水依旧,人事却已全非……
他抬头对着朦胧的月亮,呵呵一笑。泪水却不知何时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那样温暖的夜晚,真是好似一场梦啊。连同那阳光般的少年,也如迷梦一般消散了。或许,他憧憬了无数次的将来,也只能存在于梦中吧。
国家守护不了,家人守护不了,连一个梦想也守护不了……权力地位,到底为什么而存在?自己又是为什么而存在?
不想去管那泪水,反正是最后自由的夜晚。就当是放纵一回吧……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一阵大风掠过水面,吹得他袍袖翻飞。
敬一杯酒当做结局。敬曾经有过梦想的自己,也敬那曾经照亮过自己人生的少年。然后将一切都付与流水,不留痕迹。
伸手端壶,仰头对明月轻笑道:
“平仲,我敬你。”
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甩手将壶远远抛进河中。
入定了一般,痴痴的看那酒壶在水中沉浮了数回,最终被滚滚的河水卷走,消失无踪。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让他踉跄了一步。突然失去平衡,河面忽而变的近在眼前。要掉进去了?脑海闪过一丝念头,说不定掉进去也不错呢?如同那个酒壶一样,随水而去……
水面急速靠近,“扑通”一声,整个人浸入了河水。冰冷的感觉彻底包覆起全身,耳边充满了水声。抬头看,泛着波光河面渐渐升高,浑身轻飘的好像飞起来了一般。
忽然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平仲?他一惊,张口却被河水灌入,呛住了。
腰身被一把拉住,身边的人奋力的往上游去。探出水面的那一刻,空气冲入口鼻,让他狠狠的咳起来。
水流很急,寇准拉着他拼力划着,好容易才伸手够着堤岸,手脚并用的爬上岸边石堤。重锦朝服在水中浸透,变的沉重如铅。待到把德芳拉上岸,寇准已经气喘吁吁,累得瘫倒在地。
德芳呛得厉害,依然在咳。但抬头看见寇准,浑身湿透,冠巾搭拉在眼前,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哪知道寇准突然“啪”的一个巴掌扇过来。
力道不大,却打得德芳呆住了。
眼前的人双目喷火,脸色狰狞,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前襟,怒吼道:“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竟然跳河自尽?”
德芳呆滞的看他,喃喃道:“我没有自尽,我只是喝多了,一脚踩空而已。”
寇准惊怒的看他:“掉下去不知道游上来的吗?”
德芳有些委曲:“我又不会。”
寇准气煞:“你是死人啊!猫啊狗的掉到水里,都知道要挣扎一下,叫两声啊!要不是我经过看见,你不就淹死了?”
德芳默然低头,回头看湍急的河水,小声的自言自语道:“淹死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什么?!”
“啊……”回头正看见一张暴怒的脸,他立即下意识道:“没什么,没什么。”
寇准恼怒的看他:“堂堂一个亲王,竟然喝醉淹死在汴河里。传出去岂不是丢尽我大宋的脸面!”
德芳渐渐委顿,眼神黯淡下去:“活着也是一样丢尽脸面……”
寇准默然看他,半晌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回来了也不让我知道?”
德芳低头,声音轻轻:“我明天就要搬进宫了。”
寇准长久不语,德芳抬头看他。寇准凝望河水淡淡道:“我早该猜到了。陛下猜忌之心一向深重,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你。”他转头看德芳,“所以才借酒浇愁么?”
德芳摇头:“不止这样。西夏一行让我明白,自己想要守护国家的理想不过是个梦,我对自己失望了。”顿了一顿又道,“今后不要见了。陛下不会容我身边有你这样的人,会拖累你的。”
寇准听他这样说,只是淡笑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德芳默然。寇准慢慢起身,低头看他:“你不在东京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散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不论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意志。你可以只管走自己的路,但是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我的决定就不会改变。”
德芳仰头看他,寇准脸上的清淡的笑容那样坦然自若。心海里突然一片波涛翻涌,眼眶渐渐湿润,还未来的及掩饰,泪水就突然滚落下来。滴在自己的手背上,竟然是滚烫的。
寇准并不出声安慰,只是默然看他,良久才淡淡道:“你是大宋的亲王,要重新站起来,只能靠你自己。哭完了就擦干眼泪,自己站起来。”
泪珠却像是完全不受控制了,滚滚落下。但是依然伸出双手撑地,顶着身上沉重的锦袍,努力站起。刚刚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