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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这才把肩上的书包步地扔到走廊地上,恰好是一块空了的地板,发出很响的一声回响,妈妈脸上果然开放出很大的一朵欢喜的笑。
“状元回来了!”妈妈望着回房去的爷爷和爸爸说。妈妈走过来接住丁丁手里的塑料袋,扬手向浴室的!日藤椅扔过去。丁丁在地板上拖着书包向自己房间走过去。果然,原来自己那间安静而且充满书卷气的房间被一张好大的床占住,本来那个非常美丽的数学竞赛奖杯,现在斜斜地对着堆满了她枕头、床单和被子的小写字桌,完全变成了一件摆设。
丁丁把书包扔下,自己走过去,坐到宽宽的窗台上。要过春节了,阿姨把窗帘都拿下来洗,窗子忽然显得又高又薄,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渗进丁丁的肩膀里。
妈妈抱着新床单和另一套枕头被子进来,哗地绊在丁丁的书包上,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丁丁突然想,如果这会儿抽上一支烟,挺不错的。
妈铺着床,把丁丁的一套被子和另一套放在一块,小声说:“我也不愿意乱哄哄的呀,可抗美不一样。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还能让她睡到客厅里去吗?这间屋本来是人家住的。”
丁丁看到写字桌上空了,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路过大床的时候,腿撞在床架上,床架是铜的,又冷又硬,丁丁返过身踹了床架子一脚,擦过神床单的妈妈,拾起书包,再把书包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寒假作业,老师给她和陆海明加的餐,还有许多书,许多磁带盒,还有一架用得旧旧的小录音机,缠在黑细黑细的耳机线里。再拖过椅子坐下来,却坐到一只热水袋上,丁丁把热水袋也扔在地上。
妈妈把枕头墩在被子垛上,狠狠地说:“我看你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了!凭什么人家不能借住几天你这屋?你倒脾气越来越大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啊?我们念书那会儿什么没有,不照样考重点,没有文化大革命,不照样进交大清华,发得你呐。”
丁丁笑嘻嘻地仰起头看妈妈,看她被细细的K金眼镜架衬得清秀斯文的眉眼,然后说:“不是你最后也没进了交大清华,或者交大分校吗?”丁丁把头钻进写字桌底下,摸到那个熟悉的电源插座,把录音机上插头伸进去,插头早已松了,有点哆哆嗦嗦。为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姑,妈妈居然也来骂她,这使丁丁气得心里发笑。自从进了重点小学,丁丁从来就是妈妈的奖牌,妈妈的时髦外套,妈妈的化身。丁丁嗅着桌子底下那些灰尘卷儿的气味,心里哼哼地冷笑,我不是有一多半在为你争光了嘛,实现的是你这辈子实现不了的理想。
丁丁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背对着窗户,脸上一片迷蒙。丁丁翻出一盘带子,打开录音机,不一会儿,便有拿腔拿调的伦敦音传出来。
走廊里一阵乱,妈妈就势走了出去。爷爷亲自出马去接站,这是丁丁从来没见过的。爷爷甚至到她初二了,还搞不清楚她考上的是一所多么荣耀,多么重要的学校。高大松弛的爷爷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在头里,早听说爷爷最最钟爱的就是大姑姑抗美了,果然。
房间里总算静下来了,丁丁看了一眼赤裸的窗台,发现那群机器般的鸽子总算全停在对面的红顶房子上了。寒假对丁丁来说,从来是寒冷、油腻无聊的春节,以及做完大量演算和大量听力练习却不为人知,轻轻巧巧走进教室时那一缕一缕暗算了什么人似的心情。
她听见门砰地关上了,电话又铃铃地叫起来,妈妈去接,是问抗美到没到家的。又听见浴室里的洗衣机咕咚咕咚转起来了,一定转着她的四条短裤。妈妈轻声地骂着人,好像在说:生你养你,让你来气我嘛!丁丁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婶婶回来了。进门就向妈妈:“抗美回来了?”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妈妈说:“早钻到屋里,听她那短命的英文去了。”婶婶哎哟哎哟地叫。
又过了一会儿,建华姑姑回来了。又问:“抗美还没到?”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丁丁赶紧关上录音机,然而妈妈还是说:“人家去继续革命了。非和那个叫什么陆海明的争全校第一。我刚才还说她,保证考得上重点就行了,何苦。”
婶婶说:“就是,现在正牌的大学生,也不如个体户的零头,重点不重点,算了罢。”
妈不说话了。
又来了电话,又是问抗美回没回的,建华姑姑扯着兴高采烈,或者说趾高气扬的大嗓门和那人说着,她说;“你这三种人怎么样?乘共产党看大门的打盹,就溜到无产阶级一边来啦?”那声音里,有种和爸爸、爷爷、叔叔极相似的东西,却和妈妈、婶婶永远的不同。
是那样的一种东西。
丁丁索性从被新床单气味缠绕的房间里走出来,阿姨在厨房里弓着背切红薯,那是抗美从小喜欢吃的东西,切成丁,煮汤,放糖,放糖演的桂花。丁丁走出去,对妈妈说:“我出去吃点心。”就走出去了。
刚带上门,就看到在暗拓拓的楼道里,那电梯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升上来,第一眼,竟是看到一个穿了军大衣,面颊鲜红的女军人,又看到那女军人拿了一根拐。丁丁连忙闪到旁边的楼梯上,楼梯道的灯还没开,离窗又很远,那儿像个密室一样。丁丁听见电梯的拉门哗啦哗啦响了一阵,自家的门叮铃叮铃地响,然后是建华姑姑大声的嚷叫。电梯又像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地落下去,一切都安静了。
丁丁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是黄色的水磨石做的,年代久了,常踩的地方微微凹进去一些,黄铜的踏脚在阴天的昏暗里泛出一些金属的光。有电梯的时候,很少有人走楼梯,所以楼梯上很干净,很安静。丁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像石子一样咕咯咯地滚落,撞在上面和下面冰凉的黄色楼梯上。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一扇洞开的窄窗,窗外密密地交错着经历了一冬寒冷阴湿,都已经发黑,然而绝不干脆的树枝。看着它们,是绝想不到在去年春天,它们曾经那么的绿,那么的健康,绽开褐色的老皮,露出发白发光的新鲜绿色,也绝想不到等春节以后,它们黑软干瘪的身体里,竟会重新流动起白色的树汁,长满宽大的绿叶。
从窗外望过去,又有一群丑陋的鸽子规则地划着天上的圆圈圈。
还有人家的收音机,隔着厚厚的墙和厚重的门,传出极其细微的歌声。丁丁并不是一个热衷流行音乐的人,但却万分地喜爱这一支民歌,歌里说: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楼梯上是这样寒冷这样安静,这样幽暗,这歌声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某个深处传出来的一种东西,像被扯断的蜘蛛网丝一样飘摇。
就把那开得又白又美好的小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去了。
丁丁突然想起来,那年夏天,考上龙中初中部的通知来的时候,妈妈那一脸的欢笑,那是真心的欢笑,真难忘啊!
隔着墙,又听见电梯隆隆地上来了。有人关门。
丁丁索性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拐角的地上,有红色帆船的图案,是一条看上去鼓满了帆的船,应该是可以乘风破浪的。但却是一个美丽的图案。丁丁感到奇怪的是,从前她几乎没有发现楼梯上有这样的船和帆,算起来,早一年上学,十二岁就去住校,几乎也没有时间在楼梯上抒情。
还学习陈景润。现在想起来,陈景润是个多么伟大的瘪而矮的人呐。假装思考问题,把圆珠笔倒着拿,划得满脸都是,举着那样的一张脸在放学路上走的时候,心里有多么严肃和高远的一种激情啊。
仿佛有人上楼梯。丁丁从楼梯台阶上跳起来,接着往下走,也许是五楼到四楼去的人,等不及电梯,下了几级楼梯,开了门,又关了门。丁丁索性一路下去,一路发现在寒冷的阴暗的楼梯拐角,有鼓满了帆的红船图案。一路听见那极细的歌声悠长地穿过墙壁和楼层飘荡潜伏而来,要把那朵美丽芬芳人人夸的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家。
怎么呢?
到了街上,走了不远,有生煎馒头的铺子,扁锅吱吱地叫着。丁丁买了二两,掏出手绢来垫在手里,刚出锅的馒头热乎乎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烫得舌头一片麻。丁丁一路又往前走,这会儿即将下班了,早早来的黄昏无风无云,虽暗自多了一种期待样的东西。~片片枯黄树叶落下来,砸在人行道上。丁丁把八个热滚滚的馒头都吃下肚子,又把浸了油浸了汤汁的手绢放到鼻子上闻闻,感到心里有了点依靠。
等她到家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吃饭了。客厅里的大桌子收拾了出来,要点许多大瓦数灯泡才亮一点的大吊灯也点起来了,就像早先她考进龙中初中部,和直进龙中高中部的时候一样。
她被叫住,并领到沙发前,抗美姑姑在有些下陷的皮沙发里扭动了一下,仰脸看着她。抗美姑姑的头发多而且黄,编成长辫,紧紧地盘在头上,是那样的美丽奇异,像一个桂冠一样。抗美姑姑说:“丁丁啊,长得这么大了啊!”
丁丁这时才发现,这样接近地看着抗美姑姑的时候,她居然陌生得使她不敢相认。也许,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谁。她始终是非常紧张、忙碌的一个人呐。接着她又发现,抗美姑姑的额头也是那样鼓鼓的,高高的,没有额发的掩盖,坦然地裸露着,和她一样,甚至在额头中央,还有一块三角的发际,也是一样的。丁丁惊奇而不眼。
夜饭吃火锅,金灿灿的大火锅像烟囱一样,不断地向上冒出扑扑有声的热气。那张大桌子,据说还是这公寓解放前的家具,桌腿粗粗的,雕着一些硬硬的花纹。慢慢的,对面墙上用玻璃罩起来的大画轴蒙上了一些水汽,屋顶的灯也变得光线温柔起来,画轴上的延安宝塔愈发地黄旧。爷爷打开汾酒,自己斟好,建华姑姑就去揭火锅的盖子,里面的香菇、竹笋和蛋饺微微跳动着。爷爷挥着筷子对抗美说:“抗美,吃吧,今天我们家算是团圆了。”
抗美举着筷子笑一笑:“你们好稀奇,我在发射场顿顿羊肉,吃得都快变成羊了。”
建华把本来放在丁丁跟前的生鱼片换过去,说:“给你的放在这儿呢。沙漠里总没有这东西吧?”
抗美惊喜地叫了一声。
一时,大家都埋头吃起来,丁丁坚持没吃换到她跟前的一碟羊肉,妈妈隔着姑父和爸爸,把一碟田螺肉递过来,丁丁便夹了田螺肉去烫,那白色的小肉团一烫,骤然缩小了许多,放在嘴里硬而无味。
抬起头来,隔着热气蒸腾的火锅,她看到抗美正很专心地看着自己,抗美的脸颊真红。
姑父十分殷勤地夹过一块田螺去:“抗美,你尝尝这个,到农业局小卖部去买的。出口的。”姑父从前是抗美和建华的同校同学,他是高中部的,听说从前红卫兵的时候,他是战斗兵团里的白脸辩才,但丁丁只看到他退潮一样往回缩了去的头发,找他的电话,一年都能数得出来。但凭了他突发的积极,丁丁认定他一定是打了校长的,要不抗美为他没担待什么,他才不会从壳里伸出笑脸来。路过火锅烟囱的时候,他的羽绒衣袖吱地叫了一声。姑父脸上紫了紫,又问:“过去了吗?”
抗美说:“早过去了。我不就是个文书嘛,还能怎么样。部队离得远,刘的控诉哭声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