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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海明头发脱了,粘在一块,在头上乍着,实在看了不舒服。他一到考试就这样,何老师还表扬他是全力以赴。不修边幅发奋读书是畸形的,太不美好了,人应该是很美丽的,而陆海明的头发上又是汗味又是油味。前面有人在证题,争得津津有味,烦得想骂人。
1985.6.23.
早上躺在床上听广播剧(没有歌声的春天),那小姑娘在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还要唱我爱爸爸,也爱妈妈。她唱着唱着,难过地停下来哭了,可电子琴还在欢乐地响。我躺着,听见扑的一声,那是我的眼泪,像夏天雷雨开头的大雨点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打下来。
我仔细打量自己的手掌,所有的手纹都又细又碎,奇奇怪怪地交错在一块,像一道难以越过的愁苦之墙。在那里,善于算命的吉普赛女郎会看到泪水,很多泪水在无声地流。我心上的伤疤被揭开了。
以前我一直对自己的家世很淡漠。别人问起我,总淡淡一笑,过后,也不会多想什么。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厂里挨斗,脖子上挂过一由破鞋。但我没见她哭过,也从没听见她说过爸爸。好像在叫妈妈的同时,就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启示给我,我是个私生子。
妈妈难得笑一笑。她穷极了。我小时候也穷极了,连蜡笔都是借小飞的。但我从未看到妈妈招惹过男人,她绝不是舅妈骂的轻浮女人。为什么生下我,我不知道。但愿是因为一次浪漫而不幸的爱情。我从不敢问妈妈,也许惧怕遥远童年看到的、沾满污泥的破鞋真的象征着我出生的秘密。为什么要用破鞋来象征?
那小姑娘比我幸福,至少她还见到了爸爸,小时候还能被爸爸放在脖子上,对着夏夜星空,讲好听的故事,我去想象那甜甜的日子,想象中的我那么真实,可父亲却总像一缕淡淡的烟,飘忽不定。
我说:“你说个故事,爸爸,我真想听。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说小红帽的故事,或者说个狼来了,只要你说,说谎的孩子是坏孩子,我相信以后一定会很真诚。你就说一个字吧!你对我说一个字,这个世界就属于我了。如果你不说,我永远被放逐在这世界外面,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永远是不知父亲是谁的怪孩子啊!”
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在乎私生子不私生子,可现在我明白了。实际上我在乎。我在乎平常每个孩子都有的那种权利和心情。
可爸爸用看不见的眼光向我微笑一下,就抽身走了。爸爸的眼睛里有一种神圣的感情,但这眼神又那么飘忽那么渺茫,我只知道它是个微笑。我叫:“爸爸,你别丢下我走!”但爸爸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我整天徘徊在自己的影子上。我真想在夕阳下,一脚踏着爸爸的影子,一脚踏着妈妈的影子,我就像两棵大树中间的一棵小树,被爸爸妈妈的枝条环抱着。于是,我很陶醉。但一棵树却消失了。我使劲向天空喊:“回来吧!”宇宙里回荡着同样的话音,一直传得很远很远,但总也传不到爸爸的那个角落。
爸爸,你到底在哪里呢?
1983.5.17.
老师突然说要换位子。马上就要毕业考试,大家脸上都有点决一死战的模样。宁歌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说什么也不肯换。老师莫名其妙,她看着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的宁歌,非让她换,老师的尊严是不能随便被侵犯的。那时宁歌瘦小而苍白,像张照片似的一动不动,死死坚守着这潮湿的,靠窗的墙角。
老师总觉得自己弄不懂宁歌。她穿得破,只有一件大红的滑雪衣,做操时候一弯腰,会露出破得像棉絮一样的毛衣。她不合群,从来不和班上的男女孩子一齐在操场上疯,总坐在一边看厚厚的书,书很破烂,绝不是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有一次走过这孩子身边看一眼,是一本(呼啸山庄)。宁歌细细的脖子几乎弯到书本里去了,老师轻轻敲桌子:“宁歌注意保护视力。”
宁歌却受了惊吓似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老师,那神情拒人以千里之外。
老师的心凉了。她本来想,这么个可怜孩子,老师弯下腰去叫她爱护眼睛,她该感动,该温顺得像水。老师老了,但还保持着她作为一个教师的浪漫,她想大约这孩子会把她看成唯一的温暖,这是老师的幸福。但劈面撞见这种眼睛,她完全不像孩子,喜欢看大人才看的外国书,复杂呢。老师心里想。有时候,一个儿童工作者的精神支柱,有许多要依仗于孩子的信任、依恋和崇拜,认定自己是温柔的保护神。没有了,心里惆怅,愤怒,爱不起来。这也是后来宁歌龙中的班主任何老师面临的精神打击,宁歌的警惕和独立意识像粗砂纸一样搓皱了她的心,和她几十年牢牢树立起来的教师的伟大感。老师觉得这是为她好是爱护她,但宁歌却只去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宁歌的眼睛动摇了老师精神上的领袖意识,她使一代华发丛生的老师那么痛苦。
从此,老师和宁歌隔得很远很远。
宁歌只有坐在墙角里才安宁。要是背后有人走来走去,心里会有说不清的惊慌,她喜欢远离人群的角落。从小就喜欢。她总认为自己能记得婴儿时候的事,记得女人们喊喊喳喳的说话声,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还认为自己自幼能听懂话,听懂别人指着学走路的她说这是个私生孩子,这时宁歌就大哭。人都说她对灾难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只是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心里是怎么感觉怎么排解的,只是靠着寂静的墙角,眺望着人们。
宁歌怎么也不离开那儿。
老师奇怪极了,让宁歌站起来,她检查了课桌又检查墙壁,摘下发卡掏掏木窗的小洞,是不是这地考试做弊方便啊?防隐患于未然。
手臂碰到宁歌小小的身体,感到她在哆嗦。老师不知她是不是害了怕,于是又检查一遍,什么都没有。老师发胖了,弯下腰去看桌肚的时候,艰难得像只熊猫。班上同学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老师又伤心又悔恨。女人怎么也容不得这样的笑声。
宁歌终于没换座位。她心满意足背着书包回家去。路过梧桐树下的一个绿色邮筒,丢下一封信,写给在外地工作的妈妈。信上说:妈妈,外婆说钱又不够了,舅妈快生孩子了,他们要存些钱抚养孩子,请你赶快寄一点来。另外,上次你寄给我的四角钱我用光了,是买本子,本子特别贵,我没买吃的。不骗你。求求你再给我一点钱。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挂念,舅舅舅母对我很照顾。妈妈,别的同学都蹿个子了,我一点不长,不知这是为什么?丢完信,她顺便抚摸了一下旁边的梧桐树,手心有一点潮湿,好像能摸到树汁在里面欢快地流动。树越长越大了,宁歌喜欢这种感觉。
走到家,突然看到舅妈叉着湿漉漉的手站在水龙头旁边,一大盆衣服在水里慢慢伸展开来,像水母一样。舅妈像没看见她,可她的心突然紧张起来,舅妈从舅舅的女朋友变成舅妈不久,就突然在接到妈妈的信不久翻了脸,有一天也是在水龙头旁边叉着手,对放学回来的宁歌说:“你该去找你的野爸爸,你这野种。”那时宁歌一年级。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宁歌从被子里拖出来,先抽她一个耳光,再笑吟吟地告诉她说:“你妈妈是烂货。”那时宁歌二年级。再后来舅妈站在水龙头旁宣讲一样对所有的人说宁歌手脚不干净,偷饼子吃,还懒。那时宁歌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已经记不清了。
宁歌绕着舅妈走过去,舅妈没有拦路,也没有骂。走过她的身边,宁歌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轻松得腿一软,想坐下来。
舅舅一声不吭地塞给宁歌一个小苹果,青青的,指甲在上面一敲,蹦蹦响。他用背遮着宁歌,那个厚厚的散着酒味烟味汗味的脊背像堵温暖的墙。
舅妈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突然扭过头呸地吐了宁歌满睑唾沫星。舅妈怀孕以来就一直胃不舒服,唾沫星散出酸味:“为考龙门中学补营养啊?真真叫癫蛤蟆想吃天鹅的肉!龙门中学是你这种野种考的啦?人家开起家长会来,操场全是小汽车。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老师在班上说什么,说宁歌这种人还想考龙中!对吧?你倒没羞死,回来吃我的苹果!”
宁歌哆嗦着,只觉得有一只手,带着铁手套在揉她的心,自尊的娇嫩的心。
1985.6.23.
天还没亮,母亲就醒了。天窗上一片灰白,像旧手绢。宁歌小猫似的缩在床角,从小宁歌就非得挺起来才能睡熟,母亲实在耐不住外地生活的寥落,提前退休回来,在建筑工地当临时工。母亲认准女儿仍旧熟睡的时候,伸出被劣质香烟熏得黑黄的手指,顺着女儿的腿轻轻抚摸,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丰满起来的少女的腿。
母亲从心里看不起自己,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的腿。年轻时候爱过一个人,但那人不爱她,从此就在心里装了一块永远化不了的冰。后来年岁大了,不结婚在舆论里过不下去,就在工厂内迁以后匆匆结婚。可几天后就分居,两年后离了婚。
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爱别人的愿望,还没有事业,怎么活下去?请假回娘家。那时父亲已死。她找到初中时候最知己的女友,女友留她在家吃饭。小屋里挂着尿布,尿布滴着水,床上躺着一个毛头。母亲想起女友对她的情分,去逗逗孩子,毛头睁开眼睛,眼睛那么黑,那么机智,那么高贵,那么聪慧,在这片低矮的平房里少见!女友骄傲地告诉她,孩子像爸爸。母亲注意地看看在一边喂大男孩吃菜粥的那男人,果然,皮肤好,长相好,看起来聪明。他出去打水,在窄小的雨巷里,挺拔得像树。
母亲和为朋友肯两肋插刀的女友立了字据:有了身孕后再不来往。她想重新活一遍,实在想。于是母亲在离婚两年以后又怀孕了,生下宁歌。在心里,母亲从来没把宁歌当成女儿,看宁歌一天天长大,她心里热腾腾地翻起来:让女儿代替她过被人羡慕被人称赞的日子。当她挂上破鞋游斗、用自己四十七元工资养活三代人的时候,从来不绝望,因为她有理想。
母亲轻轻抚摸女儿光滑的小腿,这腿像小鹿一样。还有一年,女儿就该直升龙中高中,还有三年,女儿就该作为龙中优秀毕业生保送到一流大学,往后的日子是母亲想象不了的,她只觉得,像报纸上新华社的传真照片,又真实又虚幻,又光彩又含糊,激动人心。她从来没甘心像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过。她时常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个黄昏,那黄昏弥散着灿烂的夕阳金辉,她路过一个大学门口,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孩,穿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笔直的裤线,笔直的腰。她感到那女孩身上的一种高贵的气度,母亲也想高贵,从此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后来她觉得女儿应该这样。
隔一层薄板,她听见弟弟在睡梦里磨牙,弟媳闹离婚,弟弟酗酒,喝醉了就磨牙,磨一夜。宁歌动了一下,母亲缩回手。眼睛变得尖锐严厉起来。她只感到宁歌对她变得日益沉默,有时她简直闹不透宁歌到底在想些什么,像树分了杈,日益向一边长开去了。母亲不明白这是宁歌长大了,她感到了自己是个人,自己心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幻想,作为母亲是应该祝福的。母亲不明白,她只是拼命推着宁歌去走她没走但想走的路,笔直得像裤线样的理想。
宁歌醒来时,妈妈夹着香烟推门进来,立刻阴下脸来:“光着腿浪啊?再敢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