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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些雪浮在外面的枯枝上。
电话又响了。抗美抓起电话,线那头传来一个非常清脆又柔和的声音:“抗美在吗?”
抗美疑疑惑惑地问:“你是大猫?”
那边咕咕地笑:“真好记性,你杀回来啦?”
抗美仍旧疑疑惑惑地问:“真是大猫?你的声音真一点没变,像冷冻起来一样,大猫。”
那边突然唱起来:“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抗美仿佛就站在少年百合唱团大教室里的木头梯凳上,外面是个大阳台,夏天阳台的石柱上缠满了淡黄色的蔷徽花朵和发红的精巧树叶。
那边说:“挖地三尺和红奶奶也在我这儿,我们想晚上来扯扯,你有空吧?还叫了原来宣传队的那帮子,好久没聚了,咱们都快几年没见了。”
“你们来呀!鲁野来过,带了他那宝贝儿子。”抗美说。
收了线,抗美慢慢活动着腿往回走,想起红奶奶的胖而酥软的肩膀,她那时总戴一截长长的红袖章,从联动同学那儿要来的,她总让那些平时为一分两分卡得她眼泪汪汪的老师叫她红奶奶,那豪情满怀的样子噢。红奶奶的手上有一个一个粉红色的肉坑。腿果然又活了。
房间里生了红外线取暖器,有种慢慢燃烧的电线气味弥漫着,她小小心心地扶着木头椅子去检查一遍电线,什么也没有,全好好的,只是她心里对这电的玩意有说不清的恐惧。初中时,只学到木头能隔电而已。那时每天都认真去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心里充满了国家大事。她坐回到椅子上,辐射扳把电发出来的热量一阵阵打到她身上,膝盖很快觉得暖和了,烫了。但她不觉得暖和,没有木柴干裂发出的啪啪声,也没有火焰燃烧的气氛,她总觉得那温暖来得那么不真实。窗外还在下雪,而且越下越大,纸片般的飞舞,像从高楼洒下去的大把传单。
到了下午,抗美便有点心不在焉,总走到阳台外面去看雪。雪小了,街上的雪早被踩得稀烂,人们的自行车总驮着冻得死硬的鸡鸭鱼肉往来,行人心绪恶劣又匆匆不停地来往,的确要过年了,仿佛平凡的日子也将在过节时加劲展示自己,吃啊,买啊,弄脏,擦干净。抗美赶紧转开眼睛。天上没有鸽子,鸽子像些黑屑一样,沾在一片洁白而且深厚的屋顶上。屋顶上的雪美丽极了,像一个一个沙漠里的白沙丘一样,铺到天边。天仍旧白着,但抗美能感到它轻了好多,果然,不一会儿,雪也停了,云也开了,西边拉出几条金红的云来,让人想到太阳正在那儿,只是隔得很远。
吃晚饭时,丁丁妈妈问:“没电话来?”抗美说:“有呢,大猫他们晚上来,还有红奶奶。”她特意看了一眼丁丁爸爸,他正很辛苦地越过鸭子去夹青菜。青菜是顾峥嵘炒的,有一点糊,他把焦黑的叶子扔到桌上,唔了声。原来,红奶奶追求过他,他是大学红卫兵组织的笔杆子和雄辩家,有许多女孩喜欢他,但只有红奶奶严肃地说了,但却被拒绝了,以一个严肃而且男孩子尊严的眼神。
丁丁妈妈还看着她,这时抗美才醒悟过来,她明白了为什么到下午连爸爸都亲自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她摇摇头,转脸给顾峥嵘布了一匙芹菜就鱼:“小顾,不要客气,你这年龄正长着呢。”
大猫第一个到,在走廊里看到大猫仍旧圆圆的脸,仍旧圆的眼镜,抗美和大猫都不由发出了尖叫,丁丁从屋里跑出来看,大猫腾出一个手弹弹丁丁的脑门:“小丁丁吧?长这么大了!”
“你可没变。”抗美拉着大猫走进客厅,大猫扬扬手里的大衣,走到客厅旁边去摸了摸,大声嚷嚷起来:“衣架还在这里啊!从前我把雨衣挂在这里,滴了一地水,让你家阿姨一顿臭骂。”她说着把衣服挂了上去。
走到客厅里,抗美特意打开平时不开的大吊灯,顿时,金色的明亮灯光洒满了又高又大的客厅的每个角落,像一朵巨大的单瓣花。从小家里的孩子就被告知这个吊灯点亮,需要点许多灯泡,用许多电,而每个人都应该节约而不应该奢侈,只有爸爸妈妈的客人来,才点大吊灯。在抗美心里,大吊灯亮着才是过节。她们俩在灯光里彼此看着,眼睛里全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重逢时才会有的亲切,那份亲切在成年女子眼睛里,会有种母性的温情,大猫帮抗美把一缕额发抿紧,说:“你真漂亮,你才是真没变。”
“还漂亮呢?”抗美摇着头笑。
“是军装漂亮些,到底是军装。”大猫拍拍抗美的背。
大猫突然顿住,脸也红上来,拿手摸着膝盖。抗美拉了她一把:“干什么?”
“我忘了换工作裤,上头尽是我儿子的尿。”大猫移开手,放到鼻子上闻闻,抗美看见,果然裤子上还湿着,接着又看到大猫的额上焦黄焦黄的,她说:“没事,又不是相对象。”
门铃一遍一遍地响,女孩般的尖叫声一次一次响彻了走廊,客厅门边的衣架上边挂满了围巾、大衣,走廊的大灯也打开了,抗美在那些依旧的嗓音包围下,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在家里排练串连宣传的日子。
红奶奶瘦得像一片木片,头发上烫了许多小卷卷,只是嗓子还是那样无遮无盖的洪亮,看到小民,仍旧有点敬畏和无地自容。不知为什么,人的嗓音总是身体里最难因为境遇而改变的东西。
大家在走廊和客厅门口彼此拍打着,男生们拿臂撞着彼此的身体,喊着那些绰号,那些像磁带一样记录了一些故事的绰号。就是他们这些人,一块从苏州步行到北京,赶上毛主席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就是动动要挖地三尺找国民党电台的“挖地三尺”,在接见时把全队的全国粮票全挥舞丢了。
大吊灯使每个人都变得美了些,它明亮而柔软的光线美丽地照亮了他们本应该过时而且潦草的衣饰,使它们变得随意而且亲切,它灿烂地铺开了玻璃雕花造成的小片小片的灯影,有种梦般的气氛在墙壁上,在老式的公家租用的皮沙发上,在那幅延安的大画轴上滋生出来。旧时的同学彼此看着,说话声渐渐低了下来。
小民提着装水果的篮子放到中央:“今天全是宣传队的啊。大伙自己拿吧,现在也不主人客人得要让吧。”
抗美把水果倒在大餐桌上,苹果四下滚去,她说:“让什么,二十年以前,连一个壶里的生水都抢了喝。”
大家各自摸出刀来削皮,“挖地三尺”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了个放到鲁野那儿,从那时起他们就有了契约的,只是后来变成了没结尾的故事。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
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少年宫的小伙伴艺术团,早先,他们是那里出来的,“挖地三尺”又回去当合唱队的指导了。她对一堆苹果皮撇撇嘴:“现在的孩子娇得水豆一样,一唱有力度的歌,就像皮球没打上气。”
是啊,那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少先队队歌〉,每次演出都唱得满鼻子汗。抗美笑嘻嘻地想。
大猫远远地插了一句:“就是,现在的什么迪斯科,二十年前我跳‘亚非拉’时就跳了,现在倒变成了八十年代新潮流呐。”
有人听着笑起来。
有人扬起声音问“挖地三尺”:“你又去少年宫,没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开始有点,老找像大猫一样的嗓子,想给他们排(长征组歌》,可找死也没有。后来也习惯了。”
“大猫,再给唱一个。”抗美突然把大猫从椅子上拉起来,大猫笑着看着大家,嘴里说:“好久不唱歌了呀!唱什么?可唱不好了,听了你们别失望。”
鲁野拍着桌子:“唱吧唱吧,现在什么封资修都有,就是没有《长征组歌》,唱来听听。”
“挖地三尺”点着大猫说:“还是唱‘抬头望见北斗星’,那段最好,和那首诗正配到一块去了呢!”
抗美遥遥念出来:“遥忆当年送沙果,江青阿姨多爱我。”
大伙全笑起来,红奶奶拿指头抹了把嘴:“难道是三种人不是。”
抗美笑起来,把落下来的头发抿上去。“挖地三尺”嚷起来,仍旧极细极尖的嗓子,把别的声音都压下去:“别闹了,听大猫唱,看大猫没情绪了。”
大猫的歌声突然飞扬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突然,“挖地三尺”和鲁野的声音加了进去,他们俩脸上展开了腼腆的笑容,又好像是种不好意思打扰,但实在控制不住的抱歉。很快,许多声音参加进去,那就是当年的合唱部分,红奶奶把抗美身边坐着的低声部拉出来,自己坐到抗美身边,那低声部便拖着浸了水,一动嘎吱响的皮鞋站到低声部的鲁野身后,大伙彼此看着,笑着,很快,已不习惯张大嘴唱歌的嘴唇自然地张大了,神经也不再紧张,眼神里,有了种像晶莹的破玻璃片样的光芒。
抗美紧紧握着红奶奶的手,一双很硬的女人的寂寞的皮肤紧张的手。
这时,合唱完了。这才互相看看,仿佛被惊醒了一样。“挖地三尺”说:
“索性我们好好唱一次,按两个声部排好队唱,把(长征组歌〉连着唱下去,鲁野,你还记得中间的朗诵吗?”
鲁野往后一仰:“朗诵就算了,不如多唱几支歌,大猫最拿手的还是(我们的田野〉,唱那个吧。”
“挖地三尺”点点头,她返过身看看大猫,大猫站在客厅中间,满脸飞红,眼睛晶莹,如梦如幻地看着她,她连忙说:“还有那个,那个,‘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大家按照声部重新坐好,大猫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唱了一句,大家都叫起来:“太高了。”大猫看着大家,说什么也不敢自己起音,鲁野陷在松了弹簧的沙发里拍打他又瘦又硬的大腿:“我来起,大猫才叫没用。”
起了音,大猫接了上去,到了合唱时,抗美发觉她张开嘴的时候没有声音,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浸满了咸咸的东西。她听着同伴的声音整齐地响起,甚至到了他们在宣传队特别处理过的那句合唱中突然的独唱,也没人忘记,抗美像乘在一条向前飞快滑行的小舟上,那小舟按照好像早已遗忘但却全都新鲜的回忆飞快向前滑下。两岸尽是陈旧而温暖的桔黄色景物,有巨大的树和极红的太阳,全融汇在金色的浓重空气里,仿佛是夏日夕阳才有的浓厚而芬芳的空气。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在里面滋生和欢笑,但她看不到它,摸不着它,但的的确确,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她张着嘴,无论怎样努力,都发不出丁点声音。她只是合着伙伴的节奏用力点自己的头。
头上的大吊灯在眼里化成了光彩的硕壮的花朵,许多的尖瓣,全是金黄色的,那一定是向日葵,是她从小就喜爱的花:一种最为纯洁的花朵。
丁丁出来倒茶,这时电话响了,是个声音窄而亮的男人,找丁丁妈妈。丁丁把林子放在冰箱上,在一片依稀听出些训练有素痕迹的歌声里,低了低嗓子问:“喂,喂?难呀?”
那人说:“我是小龙。我最近要出差,就这两天,系里有名额公派出去,政审也挺严,我估计没有什么问题,家里人也都还清白。所以,嗯,以后大概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小丁那儿,麻烦你说一下吧,丁伯伯那儿,我也不再通告了。”
丁丁看了眼客厅半掩的门,里面的人正唱完一支歌,彼此看着,脸上惊奇。抗美在那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