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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细刻。而庄庆则感到了一种柔软的压迫。每到女中洋溢出仪态万方的淑女气氛时,庄庆都忍不住自己的失望和烦躁。她后悔自己挑错了学校,看到初中就进了女中的潘莉莉激昂下巴,抬平肩膀,像小夫人般走下楼梯,她觉得自己像被骗去了件珍贵的东西,心情懊丧。庄庆像个顽童,只懂得抬起一样又一样远远看去好看的东西再扔掉,但不知道自己在找的到底是什么,又总能听见在自己身体深处不断有什么在召唤着她去找。这是一个女孩又痛苦又最勃发多彩的时期。庄庆拒不用那典雅的楼梯扶手。她甚至故意把鞋底上的一小块泥费劲地刮在新漆的楼梯扶手的栅栏上,那黄黄的泥块将落未落地粘在上面,像一个顽皮孩子大胆在一个长裙淑女面前大做鬼脸。庄庆哼地一笑走过去,又回过头去看看,被心里突然像干柴烈火般熊熊燃起来的反叛的激烈情绪吓了一跳。她跌跌撞撞地下着楼梯,抬眼去找曾惠,却发现曾惠的眼光越过同学们的头顶,仿佛刚做完一个特殊的眼色,她心咯噔一抖,连忙顺着曾惠的眼光望过去,站在楼梯口看着曾惠的是负责学生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他毫不动声色的脸后面好像藏着一丝算计到什么的快意,庄庆的心往下一悠。
中午吃完饭,一个方桌的人都灌好热水瓶拿上楼去,庄庆她们嘻嘻哈哈地走在头里,曾惠看到原来庄庆也剪着极短的发式,削短的头发像梳分头的男孩子,露出她长长的脖子,下巴显得很尖,脸显得很小。曾惠觉得自己的肩肿骨酸疼酸疼的,到底没有坐惯中学生矮矮的桌子,硬而直的椅子。一路上懒洋洋的,她真想自己那张干净的床。
庄庆回过头来看曾惠,说:“曾惠别伤心了,地理老师就这副样子的,明天你要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那样子恨不得把你捧到校迹陈列室里当宝贝陈列起来。”
曾惠愣了一下,默认似的笑笑。
徐亮转过头来说:“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学过西风漂流?地理都在汇考了,你连西风漂流都不知道,怎么办?一O一中不学地理?”
曾惠在心里说学地理的时候我们在学工学农!但迎着徐亮的眼光她说:“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我请了一个月假,好多东西都没学到。”徐亮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但还是满腹狐疑。庄庆看着曾惠,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
前面就是草坪,现在正在长新草,草坪是不让进的,可一群底楼寝室的女孩子把书包、饭袋和热水瓶扔在一角,在黄衰衰的草地上滚成一团,好像是在抢一本什么东西,被压在最下面的女生尖声叫嚷,一半害怕被压疼,一半为她们助兴。
欣欣羡慕地嘟囔:“疯死了疯死了!我们初中的时候也一个样。”
在庆说:“潘莉莉也这么疯?”
大家哄笑起来,欣欣说;“好像也疯,还有一次跳到上铺去疯,一屁股摔在热水瓶上呢!现在是士别一年,刮目相看。”欣欣腾出一个手指放在眼镜上刮着。
到了寝室,潘莉莉早已躺在床上,半下蚊帐,耳朵上戴着精巧的耳机,又是在听她的英文。听到大队人马进来,她仄起身说:“徐亮,门口有你的信。”
徐亮哇一声,放下东西就走,庄庆拿了脸盆追出去:“要有风度,要有风度,这样猴急,想必中意得很!”一屋子的同学都挤到门口对徐亮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徐亮又哇地扑回来,庄庆举起脸盆盖在头上wωw奇Qìsuu書còm网:“要有风度,要有风度。”
欣欣追了句:“快去吧,看让学校收了去,你又要英勇就义!”
徐亮咬牙切齿地笑着骂。“你们要死,你们把假的也说成真的了!要真有密探汇报——”
曾惠心里一抖,但灿烂地笑着插嘴:“快去吧,亲爱的亮——”
欣欣突然蹲到地板上,嚷着说肚子疼,庄庆连忙让出一半脸盆,扯曾惠钻进来,徐亮的拳头像鼓槌一样擂过来,又急又气又好笑地骂。曾惠快活地大叫起来,随着这只有女孩子才有的咧大嘴拼命笑着叫,曾惠突然觉得像突然脱了早穿厌烦的棉袄,身上一阵柔软轻松,是成年以后生活中渐渐飘落堆积起来的灰尘抖去了吗?曾惠惊喜地看看庄庆,庄庆正在欢笑着看她,把一条胳膊紧紧搂住曾惠的脖子。
别的寝室里踢踏着跑出不少同学,都笑着看她们发疯。徐亮挥着红红的拳头说:“回来再和你们算账!”
徐亮走后,庄庆她们拿了热水瓶到盥洗室去洗头,曾惠赶快爬上床,在床上伸手身体,舒服得叹了口气。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有了种怜惜自己的心情。她暗暗断定全市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做得这么动情和出色,也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享受到这种时光倒流的奇异心情。
突然走廊里传来徐亮激动的低语,紧接着庄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撞进来,把脸盆放下,扯过毛巾来擦头发,然后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甩就走出去了,把门很匆忙很响地关严。一串脚步声向楼梯处去了。
曾惠从上铺跳下,跟上鞋跑到窗前,发锈的铁插销吱吱啦啦响着不愿意打开来,曾惠心里十分激动地拼命把窗摇得嘎嘎响,她仿佛来到一扇门旁,门那边就是她想知道的秘密,这是她的使命。
潘莉莉默默地看曾惠,她的眼光的确是尖锐而冷静超然的。
窗子突然砰地撞开了,一冬没有开窗,一缕尘卷飘飘摇摇在曾惠眼前落下,玻璃发出的声音把正伸头出去的曾惠吓了一跳。她正撞见从楼道里冲出去的庄庆、徐亮、方欣欣和刘芸,她们在这声音里突然收住脚抬起头来。突然双方都有了被当场抓获的尴尬。曾惠做出寂寞得想继续热闹下去的女孩模样,浑然不觉似地嚷:“到哪儿去?我也去!”庄庆早把脸涨得通红,她又恼又羞又紧张不安地说:“我们陪徐亮拿信,你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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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所有的中学都是这样:英文老师总是最修饰的。女中教庄庆这个班的英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略黄的浓发,早早地换上了蓝粗呢西装,那蓝像涂满阳光的天空,使老师显得美丽而高不可攀。老师把补充教材放到庄庆桌上,说课代表潘莉莉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请庄庆先去语音室把教材发好。上午有两节英文课,全在语音室上。英文老师的英文很柔软好听,可庄庆在她说话的时候总不敢正眼看她那特别做出来的礼节微笑。她垂着头摸摸那一大捆听力材料,新的油墨弄脏了她的手指,英文老师圆圆地嘟起嘴“噢”地叫起来,庄庆急急忙忙从她身边擦过去,嘟囔了一声“ Not at all”,拎着教材跑出教室,她听见徐亮和方欣欣在一边嘶嘶地笑。
在走廊里,她迎面撞上了两个女军官,庄庆猛地收住脚,女军官穿着黄绿呢的军服,红领章,肩章平平的,大檐帽严肃地压在额上,帽子后面,却有一根软软的独辫绕在胸前,在女中优雅的笼罩着彩色玻璃光束的神秘梦幻气息的走廊里,庄庆简直觉得女军官像梦中的人。庄庆看着那两个女军官走近来,手臂摆动之间那种战士才有的责任感和使命在身的严肃神情,在庄庆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热烘烘的东西,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看着她们走过去,有一两个用好听清新的北方话说出的单词越过她们的肩膀洒过来。学院,很难。庄庆怔了怔,心里一片混沌,心跳得快上加快,只想着那一张股,一张微笑的女军官的脸,脸颊红红的,眉宇间有种温馨又坚决有力的迷人神情。庄庆记不得她梳什么样的发式了,也许军人不需要发式,只记得她黑色的硬帽檐压在眉毛上方,使眼睛变得非常锐利,热情又沉静。
她们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走去,庄庆一直悄悄地跟在一边,脸上升起了两片红晕,眼睛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含着些眼泪。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很少有学生没事走到这条走廊里来,这几十分宁静,走廊的水磨石地泛着干净的黄色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的关门的回响把庄庆敲醒了,她连忙四下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忙转身往语音室走去。
课上到一半,潘莉莉敲敲门进来了,她的嘴角挂着嘲弄不屑又洋洋得意的微笑,重重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插上耳机,但却不停地动动肩膀,换着坐的姿势,一反常态地浮躁起来。庄庆把头伏在前排的肩膀后面,打着手势问潘莉莉怎么了。潘莉莉动动嘴,看看老师,抬抬下巴,又做了那样的一个微笑。庄庆盯着她看,发现潘莉莉的下巴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青筋。
曾惠钻过头来问:“她干啥去了?”
庄庆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种昏暗而令人激动的预感在袭扰她,那温馨而有力的神情使她痛苦。而情况果然不出庄庆所料,又是秘密的军事院校提前招生,潘莉莉是高二的外语公主,学校向两个女军官推荐潘莉莉,而潘莉莉不愿意去军队,不论那是个多有传奇色彩的浪漫而神秘的地方。那裤子没腰的,早晨还要出操!潘莉莉倚在语音室的隔音窗玻璃上说,她的眼睛环视着围过来的同学们。一下课,女生们就围过来问潘莉莉,不少人都以为传说的去日本比赛的名额来了,还有人猜她轮着王淑奖学金。“哪里,大兵召我进山。”潘莉莉调笑着说。
“那最好不要去的。我们学校的外文去考考上海外语学院也有把握,何苦到那种地方去充军。”有人说。
庄庆恶狠狠地拿眼去瞪说话的人,曾惠却在一边说:‘喷参军有什么不好,女兵是所有女人里最神气的!”庄庆一怔,看着曾惠脸上揭竿而起的样子,心里暗暗叫好。可曾惠像猛醒了似的,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没有人反驳她,被她抢白的同学只轻轻笑了声,潘莉莉翻起眼睛看看曾惠,说:“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妈妈也肯定不会放我去的。教导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来。那两个大兵使劲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