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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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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啊!没顶一般的考试!

下午学校规定了体育锻炼的时间。听到操场传来像跑步一样轻松的乐曲,心像上岸的鱼又跳回到水里一样,突然一片清凉。我忍不住蹦起来,带倒旁边陆海明的铅笔盒,哗一声!陆海明吓了一跳,突然挺直身体,额头上的青春美丽痘忽地红了。我说:“体育锻炼时间到了!”他一惊一吓的样子,像个善良可爱的书呆子。突然,我看到何老师又吃惊又愤怒地瞪我。全班同学都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有的还在抓紧时间算最后一道数学题,明天一早要考的,陆海明不满地嘟嚷着用力并上铅笔盒。

校长助理在外面敲窗:“何老师,放班级到操场上去。”

何老师非常不满地瞪我一眼,说:“我知道读书苦,但没有法子,古人尚能做到头悬梁锥刺股呢,何况我们。我们要艰苦奋斗。”说着说着,她脸红起来,这是激动了,喷过来的鼻息,热得焦急。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庄庆从后面挤过来搭住我肩膀,轻轻说:“堂吉诃德,烦!”

何老师跟着我们往外走,一边说:“现在争分夺秒,多复习一分钟,也许考起来就多一份把握,你们要明白。”她跟到门口,扶住教室的门框,“早去早来啊!”

丁丁笑起来:“像我妈。”

到操场上,体育老师说因为考试缩短体锻时间,但运动量得保证,所以绕操场跑十圈,男生十五圈,以后回教室继续温课。

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牛还是羊?我想跳绳!想打羽毛球!

排队时候,陆海明环顾左右后偷偷摸摸对我说:“老师是对我们负责,脾气不好,别伤心。”我却实在看不得他那鬼头鬼脑。我瞪他一眼,在分数面前,大家都变成任其驱赶的羔羊。

晚上晚自习的铃还没有响,大家就都到教室里猫着复习功课去。何老师又坐在第一排等着大家,她的脸总吃力地仰着,对每个进来的人劈头盖脸拳拳地微笑,笑的时候苦楚地缩着满是燎泡的嘴唇,她能使考99分的人都感到负疚。我不敢看她。

我实在复习不进功课。我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做习题,我是有才能的,我要找一种充满灵气的学习方法,而这种大运动量的训练,是训练运动员的肌肉,不是训练一个中学生,特别是重点中学学生的思维能力的,我觉得。

烦极了。

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像纺织女工发现这匹布出了毛病,她的手火热火热。

“宁歌,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我看看她,我能跟她说什么呢?“你要珍惜在龙中的学习机会。”她嗓子哑了,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嗡声,“我们要求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率,你也知道,因为要求高,所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

何老师说着把一卷纸塞给我:“这是我厚着脸皮向老师借来的,丁丁说题目她也要用,我想今晚你就把题抄了,明天自己去还老师,向他道歉,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啊,老师找这些题来就容易吗?”

不接是不行的,纸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粉笔灰味,吸进去真难过,我拼命往外呼气,但那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

做吧。桌上不知哪一届的同学曾潦草地写着:学海无涯苦作舟。

何老师走了,又回来,说:“你看陆海明同学多认真,他本来就是年级里的尖子学生,但仍旧兢兢业业,希望你能向他学习。”又走了。

复习题铺天盖地,无从下手,我像只小鸟在这死寂的水面上停不下脚,潜不下心。

做吧。

陆海明做得如痴如醉。在那夕辉里眉眼间的灵气一扫而光,那时我多喜欢他!喜欢得不敢看他。但现在他变成了勤奋而愚蠢的大蚂蚁。可惜啊!

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半个脸来威吓般地神秘得不得了地说:“这些题能捞七十分。”

我叹口气:“太多了。”

“你不想做?”他瞪大眼睛,“你看看我的!”他举起草稿纸,小小的字像蚂蚁军一样排了整整齐齐的队伍,满满五张。我的天!

我实在有点看不惯他那种样子,有点狐假虎威。

他怜惜地看我,我心又软下来。

头挑,何老师花白的后脑勺往前一冲,一冲,慢慢垂下去。她累了。我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点点柔软的东西,老师这么累,不就为我们考得好些吗?我何必呐,何必呐。

做吧。

教室里安静极了。大概大家都有一点感动。何老师的脖子皮肤都松了,从漫不经心地整理的头发里透出来,挺可怜的。她和陆海明一样不修边幅,没有一点中年妇女的风韵。

突然,她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用力摇摇头,转过来,责任重大地环视着我们大家。满教室蚕吃桑叶一般的翻纸声一定使她高兴,我也故意翻过一页本子。她远远朝我点头,使劲地点。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做呢不情愿,不做呢又内疚。横竖都不得安宁。心里越来越烦。

陆海明的头发真脏,全粘在一块儿了!我听他说一到复习考试就不洗头不洗澡,当时考龙中时他也这样,怕把好运气洗走了。这是什么话!

晚自习好容易结束了,好容易!我第一个站起来,尽心尽力喘一口气。

何老师跟在我后面,吓得庄庆择路而逃。她把手搭在我肩上,重重地压着我。路过龙门楼时,何老师突然说:“宁歌,我来带你去看着龙门楼碑。”

我早看过了。进校的第一天就看过了,告诉我们,这学校建了一百多年了,历来就是出名人出秀才的地方。那碑上刻着繁体字,显得那么古老那么有身分,像古董。那一次我还记得何老师的脸,她眼睛很亮,有一点庄严,有一点激动,很像堂吉诃德。

碑还在那儿,月亮光使它变得沉重起来。何老师轻轻夫抚摸它,说:“我们这个学校为中华民族输送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优秀知识分子,现在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栋梁之才啊!宁歌。”何老师的衣领在明亮的月光里露出了筋筋缕缕,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像个狂热的修女,她靠在碑上看我,“宁歌同学,我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发奋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古老龙中的好学生。你一定要努力,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玩啊看闲书啊,为了龙中,老师对你也要严格要求。来,你看看这碑。”

我只动了动,我知道背面刻着从龙中走出去的许多名人,那些名字像魔法一样使龙中在世人的眼里光彩夺目,但殊不知这光彩也烤焦了许多人的天性。

高而平扁的龙门楼仿佛向我倒来。龙门楼啊,到了这里,就得拼性命跳龙门了。中国这个关于龙门的传说实在太可恶了!

何老师殷切但不容置疑地看我。她像龙门楼~样,高大,目标明确,不容反抗。她从来就以为她是我的指路明灯,可我觉得她不是。

“好吗宁歌?”何老师问。

“好的。”我屈辱地说。

龙门楼里风声萧萧。

九点半熄灯的时候,大家都合衣躺在床上,等舍监老师查过走了,宿舍大楼的门哗啦啦地关上了。校园里静下来,远处农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传过来,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大片静静的麦田。我的心也有一点安静下来。

十点到了,舍监老师大概睡觉了,丁丁带头,悄悄起来,背了书包,拿了小凳,到走廊里去加夜班。一到考试,大家都这样。隔壁寝室里的人也纷纷出来。长长一条走廊,窃窃私语声从这头传到那头。连漫不经心的庄庆也点蜡烛了,滚烫的蜡流下来滴在手上,她直叹气。

我欠起身来看看,她们都在膝盖上做题,计算纸有心电图纸那么长,背弓得像大虾,真正是延安精神大发扬。复习题大约数我做得最少,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功。别人会赶到我头里?我得远远被大家甩在后面,我真朽木不可雕也了吗?我把门打开,让走廊的灯光照在我床上,就躺在床上做题。丁丁探进头来说:“灯光会从窗上透出去的,老师发现要罚红旗!”她是室长。

我说没事,老师的梦已经做到苏州了。你没见晚自修她都睡着了吗?

做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校园的小路上有人轻轻在说话,是何老师的声音!我光着脚就往地上跳,一脚踢上门。庄庆的反应也快,紧跟着吹灭蜡烛。罚红旗了,这星期的操行分就够呛。

舍监老师的声音:你看这些同学,住到要初三了还不遵守纪律。

何老师的声音:为了考好知道拼命了,真正的刻苦了,放她们过去吧。

倒也是。舍监老师熄了手电。

我脚心一片冰凉,闻着满屋子蜡味,说不出的难过。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的,它像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

     1985.12.4.

天还没亮,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这是新造起来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第七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宁歌打开窗子,天上仍旧有星星,淡黄色的,淡得像一滴奶渍,更遥远了。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暗。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声音,她认为是天使降!临的声音。她心里涌起一阵欢乐,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

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

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

     1985.12.14.

何老师又伤心又疑惑又不甘心表现出疑惑地说宁歌自杀了。她说宁歌同学的自杀有社会原因,也有自身原因,宁歌同学的世界观是灰色的,我尽心挽救,但没用。她嘴上又是一圈溃烂的泡,说话太多,伤口裂了,缕缕血在嘴里,咸咸的。

站在讲台上,看着空座位,那儿再也不会有一双独立不羁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反抗地看着她了。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毕业的时候,她唯一的永远的情人在她的纪念册上说:浪漫的瓦尔瓦拉。她认为有点讽刺,当时却没说,那时丁香树开花开得不一般。因为她太瓦尔瓦拉了,他就爱上了别人。但她却没垮下去,她有许多孩子依恋的眼睛温暖着,当男孩女孩围在她身边和她一块去看龙门楼的碑,当她在静静课堂里走过每一个黑发覆盖的头的时候,她全心都充溢着神圣和伟大。她是神。她多少次立志就这样做一辈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现在她班上的学生挣扎到死,她却没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发现丁丁、庄庆和王学明,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和宁歌差不多的东西,一种冷酷,一种再也不崇拜的宣言。这一代已经完全完全的不同了。

高二班上的同学在议论,听说初中有个女生和流氓鬼混,不能自拔,就自杀。“真低级,给我们龙中丢脸。”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义正辞严地说。当人与人互相不理解的时候,就是同龄,心的距离也这样遥远。

1985.6.29.

要回家过暑假了,真高兴。尤其是下课时,陆海明悄悄说:“收拾好在寝室等我一块走。”这几天他高兴得像个小男孩,这次他又考第一。看到他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地跳。我觉得他那连在一块,老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眉毛,今天也扬起来了。庄庆要和我一块回家,我不干,她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她,她是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她最后伤心而满腹狐疑地走了。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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