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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听得年轻人泪光又一涌,他道:“苦倒没有什么苦,孙人能见着您,就是再受些苦心里也是甜的。倒是纪纲,他跟着我东奔西跑,亡命在外,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出生入死,备尝艰苦辛劳,忽略了自身的安危。”
纪纲忙道:“少主,纪纲应该,愿粉身碎骨,恨只恨能鲜力薄。”
年轻人道:“别这么说,我一听你这么说,心里就难受。”
纪纲没再说话。
年轻人转望严慕飞,道:“您是怎么找到武当来的?”
严慕飞把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
听毕,年轻人忙说道:“姑也来了,她老人家在……”
严慕飞道:“她在保康,情势险恶,我没让她到武当来。”
年轻人激动地道:“孙儿也有多少年没见她老人家了。还记得当年在宫里,她老人家常抱我……唉!”
摇头一叹,接道:“一晃又是这多年了,为了我一个人,累得您跟……”
严慕飞道:“陛下不可这么说,我跟她同受太祖知遇恩典,虽脑浆涂地不足为报,何况当年进宫时,我当面许诺辅保幼主。”
年轻人道:“真要说起来,您没有这个义务,甚至于连朱家这天下,也原该是您的。”
严慕飞道:“陛下,这话形同重罪。”
年轻人道:“叔祖,当年的事我都知道。祖父对我说过,而且常说。唉,提起祖父,若不是他老人家,我恐怕早死在宫里了。”
严慕飞愕然说道:“陛下这话……”
年轻人道:“您不知道,棣叔拥重兵于北京,祖父时虑孙儿柔弱,恐为棣叔所乘,在临终前赐给孙儿一个锦囊,临危及时拆阅。后来棣叔带兵逼宫,宫中起火,孙儿拆开锦囊,见是僧衣僧帽,心里立即明白他老人家是要孙儿化装逃出,以佛门暂栖此身……”
严慕飞霍然说道:“太祖高智,人所难及,怪不得陛下第一处就去了开封大相国寺!”
年轻人道:“是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摇头一叹,接道:“说来,棣叔所以起兵夺位,我也有不是之处。”
严慕飞道:“陛下错信了黄子澄与齐泰。”
年轻人道:“是的,叔祖,您知道,孙儿生长于宫廷,即位时才廿一岁,对当时国家情势茫无所知,全听了黄子澄的。现在我才知道,黄子澄虽不是坏人,可是他是愚人。汉朝有过一次‘七国之乱’,他认为明朝也必会有一次‘七国之乱’,所以他要先下手。他保荐兵部侍郎齐泰,说齐泰是个很了不起的兵家,于是我把齐泰提升为兵部尚书,叫他跟黄子澄一同参策国事。”
严慕飞道:“这一来他二人便成了实际上的宰相!”
年轻人道:“是的,叔祖,而实际上齐泰什么也不懂。我敢说他连我都不如。他所懂的只是将校的姓名跟边塞的地名而已!”
微一摇头,接道:“说来说去都是黄子澄他误了我。恨只恨我当时年幼无知,一味听信他的话。”
严慕飞道:“另一个原因也因为他是太常寺卿,陛下的老师。”
年轻人道:“是的,叔祖,我一直认为他什么都是对的,如今想想当时自己真是愚昧无知,可怜可恨。”
顿了顿,接道:“我即位不到一年,我听了黄子澄的话,把周王楠叔,齐王缚叔,代王桂叔、岷王鞭叔全废了,而且把他几位囚禁,害得湘王畏罪自绝。”
严慕飞道:“真要说起来,他们几位是罪有应得,而陛下也未免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年轻人道:“您说对了,后来棣叔南下奔丧,走到淮安不远,黄子澄要我派人去挡他的驾,而且把他的‘三护卫’,三个作为护兵的卫,总共有一万五六千人抽去精锐,交给宋忠,回驻了开平,原在北京的左右两卫与在永清的左右两卫的兵,则调到了彰德与顺德,又派了布政使张最跟都指挥使谢贵,专责刺探燕叔的阴事。”
严慕飞道:“我以为燕王在起初未必有起兵夺位的心,因为他毫无地盘,所掌握的仅有一个元朝宫城的故宫。他的兵,只有三个护卫,而且后来被陛下抽去精锐。
他固然在诸王之中颇具雄才大志,对陛下的左右一向看不起,不过,倘若陛下用人得当,让他安心做一个太平盛世的亲王,不去逼他,他是绝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夺位的。”
年轻人叹道:“您说对了,您说对了。当时如果您在京里……唉,这也许是天意,也许根本我就不配当王。”
严慕飞道:“最主要的还是陛下听信了黄于澄的话,在滹沱河一战后,临阵换将,错用了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
年轻人道:“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当时我处处失利,唯有征伐大将军耿炳文统三十万大军守在真定,使得棣叔不敢轻攫其锋,可是我偏偏听了黄子澄的话。”
严慕飞道:“耿炳文在当时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宿将,那时候他有六十多了。他年轻时替太祖守浙江长兴守了十年,跟张士诚对垒,大小数十战,战无不胜,其后北伐西征,屡克名城,积功受封为‘长兴侯’。李景隆虽也是将门之子,却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怎比得上耿炳文沙场老将。”
年轻人道:“可不是么,我现在想想,懊悔得想死。李景隆他坐误戎机,到各地去征调兵马,耽搁了不少时日。他想凑足五十万兵马,甚至于六十万。您知道,打仗的事并不是比人多的。”
严慕飞点头说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这道理事景隆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年轻人道:“后来棣叔故意离开北平,到永平去打辽东来的‘吴高人’,又到远在长城外的大宁去找宁王柯叔。李景隆他糊涂,他马上带兵去打北平,结果棣叔带柯叔的护卫会同朵颜三卫的胡骑回兵,内外夹击之下,李景隆溃不成军,一口气退到了德州,这一下连真定也失了!”
严慕飞道:“后来燕王又一次施诈,他统兵去攻大同,骗得李景隆去救。李景隆去了,燕王却撤了兵。李景隆的兵多半是南方人,空跑了这么一趟,冻死的与冻伤的极多,剩下的也疲累不堪了。”
年轻人道:“过了两个月,棣叔又在汾州的白沟河跟李景隆交锋。李景隆又遭败绩,退到了德州,守不住德州,丢了一百万石左右的军粮,又退到了济南,燕军追袭而至!”
严慕飞道:“那一战多亏了铁锤跟耿炳文的旧部盛庸!”
年轻人道:“是的,叔祖,我封盛庸为压城侯,擢铁铉为兵部尚书,后来又拜盛庸为平燕将军,代替了李景隆。”
严慕飞道:“盛庸临危受命,未负陛下重托,先大胜燕军于东昌,斩燕王第一勇将张玉,后大胜燕军于信安,燕王亲自以十几骑断后,而盛庸却不敢杀他。”
年轻人道:“那是固为我有旨。我不许他使我负杀叔父之名。”
纪纲突然说道:“少主心肠过软,别人却不怕负杀侄之名!”
年轻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旋即又道:“别的不提了,我只觉愧对铁铉、徐辉祖与方孝孺等诸位。”
严慕飞道:“陛下也不必如此,他们尽忠而已。”
纪纲道:“倒是李景隆一跃而为奉天辅军,推成例于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极阁,曹国公的爵位也保住了,可说享尽了荣华富贵!”
严慕飞淡淡一笑道:“不必气愤,他下场如何?不到两年不但被夺爵,没收财产,连同家族一起被囚禁起来了!”
纪纲道:“那是他背主投贼,罪有应得。只有方孝孺跟铁铉的遭遇令人悲痛愤慨!”
严慕飞道:“士为知己者死,吴士尽忠殉命,流芳百世,虽死何憾。”
纪纲没再说话。
三人之间所谈的,都是当年的旧事,严慕飞绝不提当前情势,自然,纪纲也不会提一个字。
可是片刻之后,朱允炆问了一句:“叔祖,您已经找到了侄孙,您打算如何?”
严慕飞道:“我奉太祖遗诏辅佐陛下,打算迎陛下返朝登基。”
年轻人微一摇头,道:“叔祖,天下已入棣叔掌握,恐怕不容易吧!”
严慕飞知道这是实情,可是他道:“陛下不该这么想,天下虽已尽入燕王掌握,但忠贞之士,武林豪雄比比皆是,而且他们都待机而动,只要陛下登高一呼,天下必会齐应,太祖打天下时情形如何?请陛下永远别忘记自己是正统!”
年轻人摇了摇头,道:“叔祖,我并不是颓废、灰心,也无意妄自菲薄,事实上做一国之君,我的确不如棣叔。祖父当年赐僧衣僧帽给我的启示很大,只要棣叔能容我,我真愿意觅一山林佳地,梵门古刹静度一生!”
纪纲惊驻地道:“少主……”
年轻人道:“我说的是实话!”
纪纲道:“少主怎好生这种念头?”
年轻人道:“我这种念头并没有什么不好,朝廷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厌烦了,也明知自己不是当帝王的材料。”
纪纲道:“少主别忘了王爷的话,少主是正统。”
年轻人道:“我没有忘,奈何我没有一点争夺雄心。”
纪纲道:“难道说少主要辜负天下人之殷盼?”
年轻人叹了口气,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严慕飞淡淡一笑道:“陛下之胸襟令人敬佩,只是怕燕王容不了陛下这位侄儿。”
年轻人道:“我不跟他争了,他还要怎么样?”
严慕飞道:“人心思正统,纵然陛下不再争夺帝位,在他来说,总是一个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
年轻人变色说道:“这么说,棣叔是非除去我不可了?”
严慕飞道:“恐怕是……”
年轻人悲惨一笑,道:“叔祖请看,这就是帝位的怕人处。为这么一把椅子,手足可以相残,骨肉可以火并,岂非世间一大悲惨事?我何幸生于帝王之家,又何不幸生于帝王之家!”
严慕飞默然未语。
纪纲则道:“王爷的话少主听见了,既然他不能容少主,少主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纪纲愿追随王爷之后,辅佐少主返朝,万死不辞。”
年轻人苦笑说道:“纪纲啊,但愿我有你的一半争夺雄心就好了。”
纪纲跨前一步,道:“少主……”
年轻人一挥手,道:“别说了,让我考虑考虑!”
纪纲口齿启动,终于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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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心但愿修行去
一时间,这间云房里好不寂静。
除了灯花偶爆,“毕剥”轻响外,再也难听到别的声音。
良久,良久,年轻人突然一声轻叹开了口。
“天下方定,我这一动势必引起刀兵之灾,生民势必又陷水火,只为区区一个帝位,我何忍?”
#奇#严慕飞肃然起敬。
#书#纪纲浓眉一轩,道:“然则少主就任正统没落,篡贼……”
年轻人瞪目喝道:“纪纲,不许这么说!”
纪纲脸色一变,低下头去,道:“是,少主。”
年轻人脸色一缓,叹道:“纪纲,别怪我,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眼见我被逐蒙难在外,你悲愤不平,可是我……你为我受尽了艰苦,必受了别人所不能忍受的,可是我……”
摇头一叹,住口不言。
纪纲道:“但能眼见少主返朝,纪纲虽死无憾!”
年轻人抬眼转望严慕飞,道:“叔祖何以教侄孙?”
纪纲急以目视严慕飞。
严慕飞视若无睹,淡淡说道:“陛下,我是太祖的臣子,奉遗诏辅佐陛下。”
年轻人道:“叔祖的意思是……”
纪纲忙道:“自然是希望少主返朝。”
年轻人扫了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