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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凝眸看他,加重了语气再唤他:“离亭。”
这回陈恨听见了,慌忙抬头,应了一声:“诶?”
“朕才晾了你一会儿,你就生气了?”
陈恨忙道:“臣不敢。”
“你可有一个多月都把朕放在一边了。”
他好客套地回说:“皇爷政务繁忙,臣不敢打搅。”
李砚不经意间瞥见陈恨随手置在案上的手炉,随手就试了试。他皱眉道:“冷的。”
陈恨解释道:“来的时候赶得急了,到半路就冷了。”
李砚稍冷了语气:“匪鉴催你了?”
“没有,是臣自个儿没在意。”
李砚揽住他的手,只是才一抓住,陈恨就迅速挣开,将双手背到身后去了。
“离亭,你怎么了?”
李砚忽然走近了看他,而陈恨简直怕他怕得要死。他觉着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写着“我要造反、我很心虚、皇爷抓我”。
他怕李砚看出来,更怕李砚难受。
李砚盯着他看了半晌,李砚越看他,他就越不自在,连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哪儿。
“离亭。”
“臣、臣在。”
李砚的双手圈着陈恨的腰,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双手抓到了身前。
“手这么冷。”
“臣从来很怕冷。”
李砚拢着陈恨的手,低头为他呵手,捂在手心搓了搓。却惹得陈恨更怕他了,除了被李砚抓着的手退不得,他整个人都往后靠。
陈恨僵着身子,伸直了手,由他握着。
李砚温声道:“你别听朝中那些人胡说,没人说你是佞臣,你不用避着。日后你若不在《忠臣传》上,你只管来找朕理论。”
“臣不敢。”他哪里还敢想着要在《忠臣传》上待着?
“你……”李砚叹气,转了话头,“你那侯府还是只有匪石和张爷两个人伺候着?”
“是。”陈恨微微颔首,“臣不大习惯有别人。”
“匪石是个粗人,张爷又老了……”
陈恨猛地往回一收手,又将手背在身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忙作揖道:“他二人伺候得很好。”
“朕又不是让你把他二人给扔了,你急什么?”
陈恨疑惑,不知他这时提起他们做什么,不自觉便稍抬眼眸看他。
李砚又道:“章太医说你身上那些伤不容易好全,你又向来怕冷。从前的冬日,你都是与朕一起过的,今年也如往年一般。养居殿西边的暖阁已经收拾出来了,宫里伺候的人总比匪石他们好些。你今日进宫就别回去了,在养居殿过个冬,等开春你再搬回侯府。”
见陈恨不语,李砚只道是他还惦记着旁人说他佞臣的事儿,便道:“朕不是说了,你别管他们胡说,你就住在养居殿,爱做什么都行,他们不敢说你。”
“臣……”陈恨于各种复杂的心绪抽身而出,狠狠心,朝李砚下跪叩首,“臣不敢。”
李砚俯身,抓着他的双臂就要扶他起来,好耐心地哄他:“朕与他们说,就是朕非要留你在养居殿的,与你无关,好不好?”
而陈恨却仿佛只会这一句话:“臣不敢。”
“你近来到底在别扭什么?”李砚抿了抿唇,定定道,“朕做昏君,也绝不叫你做佞臣。”
“皇爷使不得。”陈恨咬牙道,“臣是福薄命浅之人,承不起皇爷恩宠。”
“离亭,你近来……”
不等李砚把话说完,陈恨一闭眼:“侯府还有事儿,臣先走了。”
他再将额头往地上重重地一磕:“臣告退。”
说完这话,陈恨从地上爬起来,连衣裳也没来得及理清,揽着衣摆就跑了。
他不得不跑。
李砚对他这样好,一字一句、一举一动全是为他考虑,一片真心真情,任是哪个无情之人都看得清。
况他陈恨与李砚在一起这么些年,他又怎么会看不懂?
方才他给李砚下跪,跪下那一瞬间,他的心一乱,简直想把造反的事情全盘托出的。
话到嘴边,才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不敢说。
怕负了李砚一片真心,更怕伤了他的心。
他还惜命,他还想完成任务,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年。
他若全盘说了,他就得死,若是照着他的计划,就算他造了反,他二人不会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
他想他能保全两个人。
他想活着,也想和李砚一起活着。
陈恨怕自己在养居殿再待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一晃神,就把事情告诉李砚了。
所以他不得不跑。
陈恨一面跑,一面道,以后可不能再来了,这简直就是龙潭虎穴——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确实是龙潭虎穴。
养居殿内,李砚眼见着他慌慌张张地跑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惹他了。目光落在案上陈恨没来得及拿走的手炉上,朗声便喊了匪鉴。
“把朕的手炉拿去给忠义侯,你跑快些,他跑得挺快的。”
陈恨在半道儿停了,扶着宫墙正喘气,忽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吹得他一激灵。
他回过神,懊恼道怎么就这么从养居殿跑出来了,借口也没找好,也不知道李砚怀疑什么了没有。
他背靠着墙,闭上眼睛,用脑袋撞了撞墙。
简直是疯了。
怕得要死,还得硬着头皮造反。
李砚怎么敢对他这样好?一点心眼儿也不留。
而他——陈恨再撞了两下脑袋——而他陈恨,又怎么值得李砚对他这么好?
宫中到底不宜久留,陈恨顺过了气,正转身要走时,后边赶上来的匪鉴喊他:“侯爷!”
匪鉴提气,快跑上前,想要将李砚的手炉塞给他:“皇爷让送的。”
陈恨下意识就要推辞:“不用了,我不冷,走着回去挺暖和……”
“侯爷,你这可是为难我了。东西送不到,皇爷不罚你,肯定要罚我。”
“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层。”
陈恨接过手炉,将它笼进袖中。手炉正暖,比他自己那个暖和得多,暖到了五脏六腑里。
他叹了口气,只将那手炉抓得更紧,捂得手心微烫。
再道过谢后,陈恨笼着手就出了宫,心里还记挂着忠义侯府的二层小楼缺一幅画,转头便去了长安城的玉堂街。
在玉堂街看见一幅青绿山水,正合眼缘,他想着李砚大概也会喜欢,便让人收拾收拾,送到忠义侯府去。
过了几日,他才想起那幅画,便自己爬高,将画儿给挂起来了。
等挂上去了,陈恨才反应过来,这是画上的千里江山,到时李砚住进这楼里,会不会觉着自己是在笑话他?笑话他丢了真的千里江山,只剩下画儿上的。
对着那画儿思忖了半日,千里江山终究是留在了墙上。
又过了几日,李砚差人来问,陈恨上回落在养居殿的手炉,他要什么时候回去取。
其实有这么一遭问话的功夫,李砚直接派人把他的手炉送来就行了。
陈恨拢了拢衣袖,袖中手炉正暖,他怀着一点私心,道:“皇爷上回给我的那个手炉我用着正好,我与皇爷换了,那个手炉就留给皇爷了。”
千里江山,只剩下了画上的江山。
一片真心,也只剩下一个铜手炉仍烫着,陈恨还有胆子接着。
第43章 佞幸(4)
永嘉元年的腊八宫宴; 造反的前大半个月。
陈恨怀着满腹心事,惴惴不安地进了宫。
他原是想称病不去的,谁知还没来得及装装模样; 吴端就来了忠义侯府,半哄半劝地就把他拉上了马。
一直到了宫门前,陈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可是,要去见李砚啊。
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来月他就造反了。
他怎么敢、怎么敢去见李砚?
一想到李砚,陈恨就不自觉收紧了马缰绳,勒了马,竟想要掉头逃回去。
“离亭!”吴端惊道,“你做什么?”
陈恨愣了愣:“我……”
“脸色这么差; 该不会是真病了吧?”吴端说着就要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我没事。”陈恨驱着马往边上去,“宫中不得策马,我……预备下来了。”
他下马落地,双脚踏在薄薄的积雪上。
侯王的衣裳厚重,吴端下马时,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背; 不重; 却将他吓了一跳。陈恨往边上跳出一大步,猛地回头看他。
吴端也被他吓了一跳; 问道:“你近来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还总闷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我不是……”陈恨放轻了声音; 随口胡说了个由头,“怕被御史参一本么。”
“你胡想些什么?皇爷又不听他们的。”
“我不是怕皇爷,我是怕旁的人。”
不是,陈恨暗暗摇头,心道,不是这样的,他一点儿也不怕旁人,他就是怕皇爷。
正出神时,吴端暗自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诶,那不是你那对头?他到底为什么看不惯你?”
吴端说的是徐醒,他在宫门前下了马车,就站在不远处。
言官红袍,徐醒将一身红袍穿得极有风骨,嶙峋红梅似的。他又畏寒,外边罩一件玉色的外裳,似是白雪覆红梅。
“不是他。”陈恨摇摇头,夏日里上折子参他的不是徐醒,是一位他不认得的赵大人。
徐醒却端端朝他们走来,陈恨对吴端道:“你先去罢,徐枕眠大概是找我。”
“那怎么行?”吴端脱口便道,“我向皇爷担保,今晚一定带你过去的。”
陈恨恍然,原来是李砚吩咐他的,难怪吴端死活都要拉他来。不过若不是吴端,恐怕他今日确不会来。
李砚将他看得透。
自觉说错了话,吴端就想着要跑,忙道:“我先走也行,你千万得去,别一转头就跑回去了,皇爷还等你呢。近来你总不进宫,皇爷召你你也不去,他身边没人说话,挺郁闷的。”
陈恨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好。
吴端再嘱咐了他两句,他走时,徐醒也就上前来了。
徐醒还是那副模样,面白唇红,都是不大自在的颜色。时不时用袖子掩着,强忍着轻咳两声。
徐醒的衣袂上下一翻,朝他作揖:“侯爷。”
陈恨微微颔首:“徐大人。”
他往前走去,徐醒也缓缓地跟着。
陈恨放缓了脚步,只与他并肩走着。徐醒不先开口,他便转眼看他,道:“徐大人……有事儿?”
“上回那折子——”徐醒闷闷地咳了两声,解释道,“并非下官的意思,是几位同僚私下说话,酒兴起了,下官喝了两杯,口无遮拦,多说了两句。同席的赵大人会错了意。他是前年新进御史台的,年轻气盛些,做事情不过脑子。回去就上了折子,下官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儿,已经与他解释清楚了……”
徐醒以为他因为这件事儿,近来才窝在府里不出门的,所以才来找他解释。
陈恨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无妨碍。”
徐醒大约是觉得他还在生气,解释的语气都急促了几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么想侯爷的。我只是觉着你本不该当这个忠义侯,你……”
话说得急了,徐醒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
这回咳得厉害了,他站在原地,佝偻着背,一手按在膝上,勉强支撑着身子,一手只捂着嘴,生怕泄露出除了咳嗽声的别的什么。
可是他却几乎将心肺都咳出来。
陈恨俯下身子,抬手帮他拍背。徐醒却偏过头去,并不看他。
陈恨问他:“徐大人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