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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渝起身,退到案前几步外,朝李砚俯身叩首:“臣素闻西北不定,敢请皇爷恩准。”
他这是要去西北。
李砚挑了挑眉。
要去西北,那倒是没什么。西北将士从前都是镇远府吴老将军的部下,谁去也翻不出波浪来。而李渝要去,大概也只是心灰意冷,再没有别的意思了。
李砚点头应了,他却仍旧跪着不起。
李砚也知道他还要什么,只是稍稍往前倾身,故意问他:“你还求什么?”
“贺行。”
李砚笑了一声:“是打断了手脚给你送去?”
“不必。”李渝将额头靠在地上,“就让他在乐坊里弹琵琶罢。”
好半晌,李砚才又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君无戏言。
李渝叩首,起身又作了揖:“臣至少在闽中待过几年,闽中之事,还是由臣给皇爷仔细讲讲罢。”
“朕若不应,你是不是就不讲了?”
“皇爷若不应,帛书照给,臣不开口。”李渝今日头一回笑了,“我们几个兄弟争,争得你死我活,也轮不到他一个别姓的。”
“原来他不是……”
“就算他是,皇爷能准吗?皇爷不准,他就不是。他永远都是外姓,贺姓贱籍。”李渝面色一滞,随即笑着掩饰过去,“臣还是给皇爷讲讲闽中罢。”
*
总归闲着没事,李渝就着三卷帛书,将闽中的地形部署讲得透彻。
两顿饭都是在书案边上解决的,到了夜间稍晚的时候,李渝找个机会便收了话,将李砚与陈恨送出去。
李渝站在阶下,打揖道:“恭送皇爷,恭送陈公子。”
李砚没有回头,倒是陈恨回了礼。
陈恨一转头,李砚已走出去两三步的距离,这时候放慢了脚步正等他。
陈恨再朝李渝拱了拱手,转身加快步子,就追上了李砚。
走出去一段路,李砚抬头望了望天:“这时候循之还没回来,只怕一时间是抓不到贺行了。”
“闽中那儿?”
“今晚回去就传文书,叫江南、岭南都预备好了。”
江南与岭南恐怕是预备不好的,江南还在改制,岭南那地儿,陈恨陪着他从岭南封地回来的时候,那地儿还是贫苦得很,要打起来,哪里能扛得住?
陈恨又想了想,问道:“那琉球?”
李砚叹了口气:“从长计议。”
从来海防都是最难的,闽中同琉球又离得近,幸运点的,划着小舢板就过去了,要是在闽中都抓不住贺行,那才是最麻烦的。
陈恨应了一声,垂着脑袋想事情。
再走出去一段路,穿行过花廊时,李砚牵住了他的手。
春日里,还是在九原山上,山上冷些,花廊上攀附着的藤蔓只长了花骨朵儿,月光照下来,照在襟上与衣摆上,是一片花影斑驳。
李砚似是随口道:“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同父皇还是很像的。”
“嗯?”陈恨一惊,又放缓了声音,“怎么会像?”
“父皇一辈子杀伐决断,喜欢把权力握在掌心,容不得旁人忤逆,就算只有那么点儿苗头,不惜一切也要掐死。”
陈恨垂眸不语。
“方才李渝说‘贺姓贱籍’的模样,最是像他。不过他有胡人血统,所以也最不像他。”李砚想了想,“皇长兄也像,皇长兄其实很厉害,把爪子磨得很利,也狠得下心。”
“不是的。”陈恨轻声辩驳,“太子爷是天底下最温和的人。”
“只是在我们面前,他把爪子收起来了,他是为了我们才把手段一点一点变强硬的。”李砚想了想,“不过皇长兄也不像他,如你所说,皇长兄也温和,他对我们这些弟妹都温和。”
他又道:“最像父皇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檀,李檀浪荡,好美色,父皇后宫三千人,这一点上,李檀同他很像。”
“还有一个?”陈恨想,他该不会是要说贺行?
“还有一个——”李砚却道,“是朕。”
“皇爷怎么忽然这么说?”陈恨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父皇偏执,认定了的东西,到死也抓着不放手。他喜欢权力,临死前还叫李檀把玉玺放到他的枕边;他看上的人,折断了手脚也要得到。”
“可是……”
“皇长兄慷慨,死的时候什么也不管了;在江南庄子的那个李檀,也甘愿去那么远的地方;方才那个李渝,朕说把贺行的手脚打断了给他,他也不要,宁愿让贺行去弹琵琶。他们——”李砚一顿,“全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皇爷。”
这时候行过花廊,月光花影照着,李砚笑了笑,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你要小心了,朕一旦拿起了,就放不下了。”
*
四月十五,圣驾回城。
长安城中才乱过一阵,回去时为求谨慎,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车队。
最后边跟着的是囚车,几个作乱的世家朝臣。
马车经行朱雀长街,陈恨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紧闭着正门的徐府。
李砚瞥了一眼,道:“徐枕眠走了,他娘是公主,在东边有封地,他回那儿去了。”
“走了?”陈恨一愣,“他那病还没……”
李砚捻了捻衣袖:“章太医这几年带出来几个徒弟,还算能用。但他不在,朕到底还是不放心。要是你这几年留意些,别把自己弄得左一道伤右一道伤的,就叫章太医去给徐枕眠治病。”
陈恨点点头:“那奴留意着就是。”
“嗯,过几日派他去。”
算算日子,完成任务的期限也快到了。陈恨又道:“皇爷,给太子爷平反,还有清算徐家的旨意,能在四月底下来么?”
他想了想,非逼着人家加班加点做出案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便补了句:“要是让阁中这么快做出来有难处,奴能去帮着做做事的。”
李砚看了他一眼:“不用你,阁中就快办好了,再过几日就能出来。”
“好。”
李砚叹了口气:“你还是有事情瞒着朕。”
“这事情……”陈恨抓了两下头发,这事情还实在是说不得,“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再告诉皇爷吧。”
马车直接到了养居殿前,一月未归,高公公领着宫人在阶下候着。
风尘仆仆,一路上马车又颠得厉害,草草用了午膳,就钻回西边的暖阁睡觉。
一直睡到傍晚,夕阳余晖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时候,高公公把他喊起来:“离亭,起来了。”
陈恨揉了揉眼睛,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皇爷该用晚膳了,高公公你等会儿,我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皇爷先不用晚膳,但你还是要先收拾收拾。”
“皇爷出去了?”
“没有,皇爷在养居殿等你,你且去换身衣裳。”
陈恨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蓝衫:“我不脏啊,莫不是我丑?”
“你好看,你换身衣裳更好看。”高公公拍了拍手,早在外边候着的小太监各自拿着各自的东西鱼贯而入。
陈恨凑过去看了两眼,浴桶、热水与新衣,他们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叫他洗干净,再换身衣裳。
但是,仅此而已?
“诶!别撒花瓣,不符合我的气质!”陈恨弯腰,将散落在水面上的两三片花瓣一一捞出,“等等,这水为什么是香的?高公公?”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用袖子捂着脸:“行了,我大概知道要做什么了,你们出去吧,我自个儿来。”
高公公摆了摆手,将小太监们都遣出去,轻声问道:“离亭,怕了?”
陈恨甩了甩手:“我才不怂,又不是没干过……”他瞪了高公公一眼:“高公公你真是人越老越不正经。”
高公公一时无语,所以到底是谁不正经?
第88章 比目(4)
三星斜月; 陈恨是从心的。
他怂怂地洗了快半个时辰; 都快被水里的香料熏入味了; 直到高公公在外边敲门喊他。
衣裳是厚重的礼服; 玄色绣金线的,同他从前穿的侯王衣裳没有什么差别,就是——
好重!
陈恨拖着步子磨蹭着出去:“高公公,我感觉……”
“老奴就说你好看。”高公公捋了一把他腰上的玉佩,又往上边挂了个红颜色的长带子,“等会儿见了皇爷; 一句话也不能说,先把这带子系在皇爷腰带上。”
“噢。”陈恨傻了吧唧的把带子解下来了。
高公公将带子夺过来; 重新给他挂上了;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两头都绑着; 一头绑他; 一头绑你,你拆下来做什么?”
陈恨随手拿那带子翻花绳玩儿:“你不说清楚。”
高公公拍了一下他的手,正色道:“别玩儿。”
“我……”陈恨低声抱怨道; “有点紧张。”
“去吧去吧。”高公公推了他一把; “养居殿没人伺候,你去伺候吧。”
“玩也不让玩儿……”陈恨一抬眼,却看见李砚就站在阶下等他,吓得脚下一滑,“皇爷……”
才说的不能说话; 他转眼就忘记了。高公公戳了戳他的腰,要他注意些。
台阶不高,只三级,李砚一伸手就抓住他了。也不用陈恨帮他系那带子,他自个儿就捻了起来,穿过腰带,绕了三圈。
每系一圈,李砚就看他一眼,目光与红绳都系在他身上,系得紧紧的。
而陈恨自觉犯了规矩,被高公公一提醒,不敢再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瞧着他。
倒好像从没见过他的模样。
其实他只是在心里犯嘀咕,从前怎么不曾注意,皇爷与侯爷的衣裳,都是一个款的?
李砚心情颇好,拽着他的手,把他带下台阶来:“走了。”
谨记着不能说话的规矩,陈恨便乖乖地跟着他,不说话。
穿过个廊子就到了,一路无人,李砚道:“朕与你父母俱亡,无人做主,上回在行宫,才自行做主,写得了婚书。现下回来了,还是要告知他们一声。”
陈恨才要开口,只听李砚又道:“知道你不喜欢陈家,没有管他们,只从三清山上请了两位阿娘的牌位下来。”
这回倒是忘记什么不能说话的规矩了,陈恨点点头:“谢谢皇爷,皇爷想的周全。”
哪能不周全呢?李砚在梦里翻来覆去的想了百来回。
殿中两个牌位。
两位娘亲生前也都不是讲死规矩的人,他二人只叩过三个响头,就算是全了礼数了。
牌位叫人捧下去供着,而陈恨被腰上系着的那根红绳子牵到内室去。
陈恨扭了扭脖子:“皇爷,我能先卸两件衣裳么?太重了。”
“嗯。”李砚把他腰上的红绳子拆下来,转手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皇爷,你……”你傻了?陈恨举起自己的右手,“这样没用。”
“那就不脱了。”
“重,从前封侯也没穿这么重。”陈恨抱怨道,“现在就我同皇爷两个人,里里外外都这么熟了,不用讲礼数了,脱两件衣裳没关系的。”
“随你。”
解下红绳,怕他生气,陈恨便将自己绳子的那头儿衔在了口里。
红绳无钩,陈恨却自个儿上了钩。他朝李砚笑了笑,解了外边两重衣裳,搭在衣桁上。
他一面将带子系回手腕上,一面道:“其实就穿这么一回,这也太重了些。”
“你若是想,可以多穿几回。”
多穿几回……
好了,陈恨知道是什么时候穿了,难怪方才不要他脱。
“那还是不了。”陈恨摆手,在心里暗戳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