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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年了,李砚了解他,他也了解李砚。李砚不会把钥匙放在其他地方,他会带在身上。陈恨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
李砚停了停,一摸左手衣袖,将钥匙递给他:“离亭,就算解开了镣铐,你也出不去。”
陈恨接过钥匙,一手持着匕首,一手去解脚上镣铐,警惕的目光片刻不离李砚。
解开镣铐的瞬间,李砚直起身子,劈手夺刀,却只听见银的环扣又一声轻响。
第101章 兵败(4)
那镣铐咔哒一声; 把李砚的手腕铐上了。
陈恨眼疾手快的重新夺过匕首; 往边上一翻,正好下了榻。
李砚拧着眉头看他,沙哑着声音道:“你出不去。”
“这个不劳皇爷费心。”陈恨坐在地上,用手摸摸被铐了快一个月的脚踝。
李砚往外扯了扯被铐着的手; 惹得铁链一阵乱响,他预备下榻,却被陈恨反手按在了榻上。
陈恨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似的朝他面上吹了口气,道:“皇爷睡会儿罢,都使不上劲儿了,还强撑着做什么?”
李砚费力地转了转手腕,这时候连话也说不出了:“你……”
陈恨端起榻前茶盏; 低头看了看,噗嗤一声笑了:“皇爷还挺乖的,全都喝了。”
陈恨拖过被子给他盖上:“一点点麻筋散,不伤身子的。章老太医临走前怕我出事; 悄悄塞给我防身用的。”
李砚喘着粗气,好疲倦地睁着眼睛; 盯着他瞧; 想要伸手拉住他的手,却连动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垂眸见他这副模样; 陈恨抬了抬手,将自己的指尖塞到他手里。
就这么,李砚还是抓不住他; 全不像方才那个什么都要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帝王。
他握不住,陈恨的手水似的在他手里划过去。
“趁皇爷还清醒着,我同皇爷说两句话。”陈恨却握了握他的手,也不急着走,掀了掀衣摆,在榻边坐下,“钥匙我丢进明镜湖里,等皇爷缓过来了,就让人去捞罢。”
李砚抬了抬眸,陈恨把手收回去了。
他低着头,一边把匕首收入鞘中,绑在了腿上,一边逗他:“明镜湖是活水罢?要不还是丢进御河里罢?要是找不到钥匙了,皇爷那儿有备用的罢?”
“谢谢皇爷‘金屋藏娇’近一个月,我明白,皇爷是为了保我,我生气,但是心里不怨皇爷。现在我锁皇爷,皇爷也别怨我。”
“皇爷要实在生气,睡一觉起来,我这个人也就不在这儿了,没得气坏了身子,只当我不在了便好。”
他叹气,幽幽的念了一句唱词儿:“‘人间君臣眷属,蝼蚁合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升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他这话像是咒语,一念出来,李砚也就完了,直往无边的虚空堕去,没有凭附。李砚强撑着,睁着眼睛看他。
或许怨恨不甘,或许留恋不舍,陈恨也全不管了。
他转头,将李砚眼中好复杂的情绪全都抛到脑后。
他不急着走。李砚躺在榻上,半垂着眸,隐约之间,看见陈恨慢条斯理的,也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
陈恨背对着他,还是一身蓝衫,掖幽庭的装扮,头发挽得松垮,风流不羁的模样。
“夜里转冷。”陈恨自顾自道,“我借皇爷一件外衫穿穿。”
他从衣桁上拣了一件李砚的外裳来穿,深色的,绣云纹。仿佛只要披着它走进夜色之中,他就与夜色浓重融为一色,再也寻不回来了。
只有衣上浅浅淡淡的龙涎香还在。
李砚躺在榻上,好无奈地想,他就算要走,也求他多拿两件他的东西走。
随手丢在案上的玉饰,落在墙角无人去拾的铃铛,就算途中典当了,也多拿两件东西走罢。
可是他没有拿,除却身上一件外裳是李砚的,别的什么也不动,反倒还给他留了东西——
这时候陈猫猫跳窗子回来了。
陈恨以为药力发作,李砚已然睡过去了。
于是他抱起白猫儿,把它放到李砚身边,对陈猫猫说:“今后你陪他吧。”
陈猫猫舔了舔他的手指,逗得陈恨轻笑一声,又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往李砚那边推了推。
都不要了,猫与人,他统统不要了。
陈恨从褥子底下拿出早前写好的一封信,薄薄的一张纸,夜里风大,他便用捡起来的铃铛镇着信纸。
铃铛是早前李砚给他的那一个,他不大喜欢,丢出去几回,又捡起来几回,现在也留给李砚了。
他想了想,最后却用钥匙换了铃铛,用镣铐的钥匙压着信纸。
他尝过被锁起来的滋味,正是因为尝过了,所以才不舍得叫李砚也尝尝这滋味。
再没别的什么事了,陈恨倾身上前,碰了碰李砚的唇角:“皇爷,夜安。勿念,再会。”
拂袖转身,夜风吹动衣摆簇簇。
他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高公公候在外边,见他出来,一时间吓得不轻。
陈恨朝他做个了噤声的动作:“嘘——高公公帮我把西边暖阁里的小手炉拿出来好不好?就放在榻上。”
“你……皇爷呢?”
“皇爷想通了。”陈恨笑了笑,随口扯了个谎,“放我走了,在里边正难受呢,我得快点走,要不等会儿他就后悔了。”
高公公犹豫道:“可……”
陈恨不再同他绕圈子,推了门,径直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就是连养居殿前的台阶都还没跨下去一级,当即就有人将他拦下了。
李砚的侍卫匪鉴领头,不是宫中的禁军,是李砚的亲卫。
“忠义侯陈离亭奉旨出宫。”陈恨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举过了头顶,清冷的目光直逼阶下众人,却在暗地里缓缓的舒了一口浊气。
抓着帛书的指尖都泛着白,也不管阶下亲卫有没有给他让路,陈恨只当看不见,迎着刀剑枪戟的寒光往前走。
太狂了。
匪鉴同高公公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没人拿得准主意,竟然就任由着他这么走过去。
他捧着帛书,却不是靠着皇爷的威严走出去的。
谁说忠义侯差一些?
高公公很快反应过来,遣了个小太监去西边的暖阁,取了陈恨心心念念的小手炉来,用衣袖擦了擦,跑上前塞给他。
高公公低声问他:“怎么突然会要这个?”
“我……”说出来怕他笑话,闻不见龙涎香,他要睡不着的。
陈恨只是接过了手炉,再抬眸看了一眼高公公:“公公猜到了?”
“你执意要走,拦你也是无用。这阵子你与皇爷都难受,老奴看着也难受,若此番你能高兴些,你便去罢。”
“谢谢公公。”陈恨拍了拍老太监的肩,轻声在他耳边道,“等皇爷起了,给他揉揉手脚罢。”
“好。”
“皇爷这儿。”陈恨顿了顿,“就劳公公费心伺候了。”
“好。”高公公推了他一把,“你快走吧,等底下人回过神,你又走不了了。”
才说了这句话,匪鉴察觉出不对,上前就要拦他。
陈恨拢着手,斜眼睨着他:“你想做什么?本侯是皇爷亲封的忠义侯,皇爷圣谕让我出宫,你想做什么?”
匪鉴不动,颇心虚的迎上他的目光:“侯爷,待匪鉴遣人去问问皇爷……”
“你在养居殿帮着皇爷守了本侯一个月的事情,本侯还没来得及同你算账。皇爷那儿的账是算不清楚了,你这儿的,本侯还能同你算算。”
“那侯爷就尽管同匪鉴算算好了,匪鉴亦奉了皇爷口谕,要在此处……”
陈恨猛地抽出他腰间的长剑,架在他的颈上,一字一顿道:“赵匪鉴,你不要忘记了,你同匪石,是谁捡回来的。”
“侯爷于匪鉴兄弟二人有救命之恩,匪鉴没齿难忘,只是皇爷……”
“好。”陈恨一挑眉,转头去看高公公,“高公公,你去问问皇爷。”
高公公自也明白他的意思,拱了拱手,就往殿中去。
其实高公公根本也没进到内室,只在殿中待了一会儿,出去时,装出好老实的模样,道:“是皇爷准的。”
匪鉴仍是怀疑,却不敢再阻他。
一推手腕,陈恨将长剑往前一送,就将长剑插回了他挂在腰间的剑鞘,转过身,风鼓起他的衣袖,像许多的雀儿在他袖中,挣扎着要飞出去,要飞过宫墙去。
出了养居殿,直往南边的宫道儿走,陈恨将帛书塞在衣襟里,抓着李砚送他的手炉小跑着向前。
月色不明,自宫墙琉璃瓦檐漏出,撒在他身上,照出暗暗的纹。
衣袂纷飞,陈恨只回头看了一眼。养居殿的檐角与夜色溶在了一处,再看不见别的什么,他便不再回头了。
今晚宫门前守禁的是禁军统领许将军,他原本是不用来守的,只是为了陈恨来走这一遭。
陈恨从檐下走出,宫门前的灯笼下,不等巡夜的禁军问他,便低声道:“是我。”
许将军在宫门那边转头看他,一把年纪了,一捋胡子,朝他抱拳:“侯爷。”
好久没听人这么喊他了,陈恨不大自在的摸了摸耳朵,转身去摸了摸拴在宫门前柳树下马匹的鬃毛,马蹄不住的擦地,在他脸颊边呼出热乎乎的气。
许将军将老早就预备下的小包袱交给他:“侯爷一路顺当。”
“嗯。”陈恨接过包袱,翻身上马,回身朝他抱了抱拳,“多谢了。”
许将军摸着胡子,摇了摇头,目送他离去。
这些日子,陈恨同李砚说《桃花扇》,说国家君父,花月情根,还说《南柯记》,说君臣眷属,无殊蝼蚁。
但是在给李砚的信上,他说了一句大白话:“生存于严苛历史环境中的人们,拥有的选择自由极其有限,因此,那些拼死守护尊严的坚忍态度才格外震动人心。”
所以他不愿意被锁着。
正如他这时驾着马,跑过朱雀长街,踏碎长安星辰。
城门前,长街那边,镇远府的小将军吴端远远的见他来了,忙抬手示意守城士兵打开城门。
吴端还没来得及说话,骑在马上的陈恨只听见耳畔的风呼呼吹过,他用尽此生气力,朗声喊道:“忠义侯陈离亭,奉、旨、平、叛!”
第102章 兵败(5)
章老太医配的药; 下的料都是实打实的,不曾短了一分一毫,药效也格外厉害些。
陈恨下的软筋散是一个时辰的药效; 但是仗着身子底子好些,李砚只在榻上躺了两盏茶时候; 便醒了过来。
手脚还发着软,他试着抬了抬手,却引起腕上铃铛一阵响。
陈恨把那银铃铛挂在了他的手上; 还给他。
从前所有的悲欢爱恨,都还给他。
换了李砚把银铃铛握在手心,他却不像陈恨那样把铃铛给甩出去,那铃铛似是黏在他的手里。
他想起陈恨说要把镣铐的钥匙丢到明镜湖或是御河里去; 都是活水。他没有备用的钥匙; 再不找人去捞,恐怕就要一辈子被困死在床榻上了。
自作孽; 他是种因得果。
李砚张了张口,才要喊人,余光却瞥见榻前案上放了钥匙。
陈恨把钥匙留给他了。
手脚发麻; 动作还不利索。他想要拿起钥匙; 却把钥匙打翻在地。
这时候他才发现怀里被塞了一只猫。
陈恨把猫也留给他了。
陈猫猫叫唤了一声就跳走了。李砚伏在榻边喘了口气; 自个儿也翻到了地上; 打翻了无数东西。
外边人听见动静,推门就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