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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虎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派师爷上了阵,让他带了几个弟兄护送马车上路。师爷细心精明,看着还有点文气,是整个土匪窝里最不像土匪的人。
万家凰发现,自己这个父亲,是真的没心没肺。
自从挨着厉紫廷坐下之后,他就开始嗤嗤发笑。翠屏都不笑,他笑,而且笑个没完,眼珠子横瞟着厉紫廷,他是瞟一眼、笑半天。厉紫廷垂头坐着,将头巾扯了又扯,恨不得盖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了嘴唇和下巴——倒是怪美的,小尖下巴,两片菱唇。
万家凰越是同情他,越是看父亲笑得可恨。她先是瞪了父亲一眼,然后又清了清喉咙:“爸爸!”
万里遥笑嘻嘻的转向了她:“啊?”
“您在笑什么?”
万里遥抬手去指厉紫廷:“我笑他呢。”
“不许笑!”
万里遥愣了愣,这才想起了女儿先前的嘱咐。勉强把脸绷住了,他捂着嘴扭开脸,不再去看厉紫廷。
万家凰正色端坐了,一侧肩膀紧挨着厉紫廷,隔着羊毛披肩和一层袖子,她能觉出他的热度来。这热度虽是来自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刚认识了十几天,所以男子前头,还应加上“陌生”二字——但她并未感到讨厌。
和一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她也矫情,对待外人,尤其是男人,向来是要捏着鼻子挑三拣四,有时候她看父亲都脏。但是对待厉紫廷,她倒是不嫌弃,也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识过了他腿上那溃烂了的伤口,开了眼界,所以只要他别再臭气熏天的继续腐烂,她就要谢天谢地了。
马车走在山路上,颠簸得很,翠屏跳了下去,宁愿跟着马走,车内的三人也是步调一致的东摇西晃,中间的厉紫廷不是倒向万里遥,就是倒向万家凰。万家凰接连被他撞了几次,气得瞪他:“坐稳了不成吗?”
厉紫廷一直是个无颜见人的状态,听了这话,他挣扎着想要坐正,结果只听“刺啦”一声,旗袍肩膀又让他挣出了一条口子。
万家父女连忙一起扶住了他。万里遥这时倒是有了一点父亲的自觉,为了保护女儿,他伸手揽住了厉紫廷的肩膀:“来来来,你靠着我,不要对我家大姑娘挤挤蹭蹭。”
厉紫廷身为一个比较要脸的男子,如今穿着一身四分五裂的旗袍,扛着一张花红柳绿的面孔,又顶了对大姑娘挤挤蹭蹭的罪名,还有什么可说?一歪脑袋枕了万里遥的肩膀,他单是默然。
花了大半天的工夫,马车出了大山。
若是换了旁人走这段路,走一天也未必能走出去,全凭青山虎的这位师爷富有内秀,又会观天又能认路,才能抄小道钻林子,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这一出了大山,才是真到了险境。翠屏吓得钻回了马车里,师爷等人倒还镇定,眼看着前方村镇关卡林立,他不但不躲,反而陪笑迎上前去,对着那荷枪实弹的大兵们喊“老总”:“几位老总,我打听个事儿,这边的仗打完了吗?我家老爷急着回家呢,前边的路许不许走?”
一边说话,他一边掏出纸烟散了一圈。大兵们看了他这个大管家的派头,倒是不疑:“你们要上哪儿去啊?”
“平川县。”
“能走吧。”
师爷压低了声音:“几位老总,实不相瞒,这一路可把我们给难死了,到处都打仗,给我们吓得啊。本来早就该到平川了,可是到处都走不通,我们活活的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
“你哪那么多废话,又不是我们要打的。你让马车里的人都下来,我们要检查!还有箱子行李,也都打开!”
说到这一句话,才算是进了正题。师爷回头招呼人将马车赶过来,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交到了为首一名士兵的手里,小声求道:“您瞧一眼就放我们过去吧,我们现在就求着能早点到家。”
士兵接了银元,没说什么,眼看马车到了近前,他上前一掀车门帘子,就见里头并排挤着三人,下面还蜷坐着个大丫头,确实是个老爷出行的排场,老爷苍白着脸,怀里搂着个娘们儿,娘们儿看不见脸,就见一条辫子和一个下巴。
“俩媳妇啊?”士兵问。
“不是,一位是大小姐,另一位是……”师爷向车内望了一眼,见万里遥和厉紫廷搂做了一团,便临机应变,说道:“另一位是我们姨太太。”
士兵点了点头,放下了帘子,然后一挥手,放了行。
马车辘辘的走了过去,车内的万家凰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方才他们简直是在刀口上打了个滚儿。如果那帮士兵大发淫威,把他们抢了杀了,他们也只能是坐等着死。
过了这道关卡,又穿过了一座村庄,天也就见了黑。村庄破破烂烂,房屋倒还都完好着,也有村民走动。万家凰掀开帘子,小声去问师爷:“他们好像是没有在这里杀人放火。”
师爷也小声回答:“在这儿能抢什么,最多抢点棒子面。再说要是把人全杀了,谁给他们挑水送柴啊?”
“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不是,他们可不傻。”
“我方才还怕他们会对我们动粗。”
“唉。”师爷对着她一皱眉头:“大嫂,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是捏了一把汗啊!”
万家凰缩回头去,感觉自己在惊魂之余,也增长了不少见识。重新在车里坐稳当了,她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过去只在诗里读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回真是见着万骨枯了。”
然后她又咕哝道:“这万骨可真是枯得可怜,枯得不值得。”
厉紫廷忽然开了口:“所以人要做将。”
万里遥不以为然:“你看你还是买卖人出身,三句不离本行。三百六十行,干什么不好,非要做酱?当酱园子掌柜的,很体面吗?与其开酱园子,还不如到北京给我当女婿去,是吧大姑娘?”
大姑娘没理他,翠屏怯生生的开了口:“老爷,厉先生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不是大酱的酱。”
“哦,那个将啊?可那也不耽误你做我家的上门女婿啊。如果你真能混成个什么大将军,我们父女两个可以跟你随军,以我的文才,给你做个参谋长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厉紫廷支吾了一声,万家凰红了脸,第一次发现自家父亲这么丢人现眼,同时又有点犯嘀咕,不知道厉紫廷这一支吾,是不愿意当自家的上门女婿呢?还是不愿意让父亲当参谋长。
紧接着她一摇头,暗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谁要这么个人当女婿,嫁他还真不如嫁三表弟了,或者那个不到一百磅的博士。起码那些都是斯文一脉,留在家里不吓人呀!
连着又过了两道关卡,马车在一处荒山野岭里停了。
师爷等人拢了堆火,烤了带来的窝头,车里的万家父女和翠屏也下了来,唯有厉紫廷不动。
他是未作任何解释,但万家凰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的苦衷。将个烤热了的馒头送进车里给了他,她也不多问,回头又用粗瓷大碗给他端了一碗水。
他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两口水。她看在眼里,便小声说道:“你怕人看你,下车时我替你挡着就是了。也犯不上因此就不吃不喝呀。”
厉紫廷往围巾里躲了躲:“多谢,不必。”
万家凰打量着他:“害羞也没用,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走呢。”
厉紫廷望向了她,下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难受。”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两个字的滋味,忽然怀疑他这是在向自己诉苦——还有点像撒娇。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所以她也没有义务哄他。把车门帘子往下一放,她隔着帘子说道:“那你就难受去。”
众人吃了个饱,又就地打了个盹儿,然后继续上路。
天亮时分,在一条小道上,他们又被拦了住。
师爷照例上前搭话送钱,一名大兵也照例走上前来,往马车里看了看,一看之下,他直起身向外说道:“我说,这俩娘们儿可真不赖啊!地上还有个小的,小的也挺俏!”
此言一出,守卫关卡的四名士兵之中,又走上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急吼吼的推开同伴,向内望过一眼之后,便笑了起来:“还真是不赖!”然后他一把抓住了万家凰的手:“下来!”
师爷连忙跑了过来:“老总,别的都好说,这个可不行。”
话音落下,他挨了一枪托,而万家凰惊叫一声,也已经被那士兵拽得上半身都探了出来。师爷慌了神——别看只有四名士兵,可人家有枪,自己没枪。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那名士兵的领口,连那士兵带万家凰,一起拽回了马车里。车内响起了一片尖叫,随即那士兵飞了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已经歪到了肩膀上,正是脖子断了。
然后,那士兵的步枪也从马车之中探出了枪口,隔着一道半开的车门帘子,厉紫廷开了口:“兄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我们走,我再给你添五十大洋。”
此言一出,师爷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了个大皮口袋,从里面掏出了红纸卷着的一卷子大洋:“对,对,三位老总,原来这钱是你们四个人分,现在成了三个人,还给你们再添五十,这笔买卖做得过啊!你们想想。你们悄悄的收了钱,横竖也没别人知道,你们把我们全宰了,功劳也轮不到你们领。对不对?你们再想想。”
士兵之一圆睁二目:“他妈的那是我们的兄弟!能他妈的白死吗?”
“那再添二十?”
“就他妈二十?”
“多的没有了,你不知道前头那些关卡上的老总,那下手有多狠。话说回来,有了钱,什么样的娘们儿玩不着?县城窑子里有的是!您犯不上在这儿为了这事玩命啊,对不对?”
另一名士兵怒不可遏:“说他妈的屁话!给老子凑一百!”
师爷在大皮口袋里淘来淘去,还真又摸出了三十,凑了一百给了那大兵。三名大兵得了这许多钱,一时间简直有点懵,三人并排站着,各人手里全托了满手的雪亮银元。
趁着这三人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师爷慌里慌张的就要赶车上路,可就在这时,那伸出车外的步枪枪口,忽然开了火。
连着三枪过后,那三位士兵倒下去,和他们那断了脖子的兄弟同往黄泉路上去了。
师爷被枪声震得一哆嗦,第一反应是去捡那染了血的大洋,然而车中传出了厉紫廷的声音:“钱不要了,我们快走。”
师爷答应一声,一鞭子抽得那马小跑起来。
第十六章
马车跑到了最快。师爷和几名小匪跟着马车撒丫子跑,头都不敢回。车轮子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头,颠簸得车架子吱吱嘎嘎响。
车响,人却不响。
马车里头一片安静,万家凰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万里遥也依旧揽着厉紫廷的肩膀,翠屏抱着膝盖挤在三人脚下。几个人乍一看是统一的面无表情,非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出除了厉紫廷之外,其余三人随着那马车颠簸的节奏,全在匀速颤抖。
万家凰怎么也没想到厉紫廷会忽然开枪。
她在家时也曾目睹过他大开杀戒,但那时她吓昏了头,厉紫廷到底是怎么杀的人,她回想起来,只觉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混乱;这回就不一样了,这回那枪管伸在她的面前,枪声就响在她的耳畔,他开了三枪,震得她那心脏也随之大跳了三下。而在这三记心跳之前,还有更恐怖的一声咔嚓——是那士兵颈骨断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