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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连忙答道:“二顺刚回来。”
“让二顺把家里那几杆枪找出来,不是真让他开枪打人去,让他带几个人拿枪巡逻,不许闲杂人等往咱们家里闯。”
“是。我这就去。”
万家凰这时已经走到了张顺面前:“别的你全不用管,我只要你马上把老爷找回来!”
张顺瞠了眼睛:“老爷还没回来?”
万家凰脸色不变,然而双手紧紧的绞着一条手帕,手帕勒得手指红一节白一节。她像是要用这条手帕将狂跳的心脏捆绑住,要不然那心就要从腔子里直蹦出来了。
“上前面大街的点心铺子瞧瞧,他早上没吃什么就出去了,八成会在铺子里补一顿。茶楼里也找一找。去吧。”
张顺领命而走,而万家凰做了个深呼吸,转身走去电话机前,开始往父亲在本城的朋友家里打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到了对方家里做客。
万家全体上阵,守门的守门,找人的找人。万家凰的至亲,只剩了那么一个糊涂爹,所以她虽然也是又怕又慌,但勉强镇定着走到了前方院子里,她对着大门站了,一眼一眼的往外看,就盼着下一秒,张顺能把父亲带回来。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外头真有人连滚带爬的翻过了那高门槛子,正是满头血的张顺。张顺顾不得自己那一脑袋血,甚至也来不及去看万家凰,爬起来就高声大喊:“关门!关大门!”
然后他才哭丧着脸转向了万家凰:“大小姐,我没找着老爷。城门破了,外头现在开打了。您瞧我这个脑袋,让子弹蹭了一下,差一点就开了瓢、回不来了。”
万家凰听了这话,一颗心算是掉进了油锅里,煎得她恶狠狠一跺脚:“平时多一步路都不肯走的,偏巧今天城里开战,他勤快了。我要是还有半个兄弟姐妹在家,我就不管他了;妈要是还在的话,我也不管他了。”
万家凰有心自己出去看看,被张顺和翠屏拼死拼活的拦住了。而她在家中是如何的焦虑煎熬,姑且不提,只说那位负气出门的万老爷,如今瑟缩在一截死巷里,也是绝望得想哭。
这时已是下午时分了,或许更晚一点,万里遥只会看钟表,不会看天色,判断不出个准时候来。他昨夜一夜未眠,腹中只有早上吞下的几枚小馄饨,一大天了,水米未沾牙,饿得他直出虚汗。
饥渴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没法回家。
家不远,走过两条大街就能到,抄小路钻巷子的话,还能更近。越是近,越显得那个家和他是咫尺天涯,因为外面子弹嗖嗖的飞,飞了一天了,出去就是个死。可他万某人怎么会和子弹扯上关系呢?他是生长在锦绣丛中的人,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是连劲风都没吹过的呀!
冷,饿,怕,三样加在一起,让他要哭,心里又想起了女儿——就那么一个女儿,二十五了,没结婚,要是自己先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喃喃念了女儿的乳名,他想自己这回若是真死在了这里,叔伯亲戚们一起上门,非得一人一口把女儿活嚼了不可——他们认准了万里遥此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早就做好了吃绝户的准备。
思及至此,他将自己的重要性放大了一千多倍,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的哭:“我苦命的大妞儿,从小没了娘,现在爹也没了,往后你要是受了气受了穷,谁又能来管你啊!”
他情之所至,双手捧脸,涕泪横流的低泣了一场,泣着泣着一抬头,他忽然发现此刻万籁俱寂、暮色苍茫,正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空当里,枪声停了,天也黑了。
从裤兜里掏出花格子手帕擦了擦涕泪,万里遥扶着一侧的墙壁,踩着脚下的脏土,一点一点的走到巷子口,然后弯下腰来,很谨慎的伸出了半个脑袋,向外望去。
然后,他打了个哆嗦。
巷子口外,两边路上,全是死人!
万里遥的脑海里浮出三个字:修罗场。
整座城先前那么热闹,到处都是枪炮的声响,如今枪炮一停,小城立时就陷入了死寂,巷子两边的房屋全是黑洞洞的,一丝灯火和人声都没有。万里遥是位娇生惯养的老爷,平时见了个死虫子都要叫一叫的,如今望着那起起伏伏的遍地尸首,他因为太过惊恐,反倒失了声。
此地不能久留,可他怎么走过去呢?
闭着眼睛念了几句佛,他颤巍巍的迈出了第一步,一脚踩上了一只手。
第一步迈出去了,他又迈出了第二步,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是又踩了谁的什么,他不敢细想,跌跌撞撞的只是走,结果在迈出第三步时,他惊喘了一声。
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手。
那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裤脚。
目光顺着手臂向前移,万里遥和一双眼睛对视了。
对方是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仿佛是在烟囱里打过滚,黑得面目模糊,只剩了一双眼睛放光。万里遥一见这双贼光闪烁的眼睛,就知道这人没死。
没死就没死,他绕着走,不踩他就是了。
然而那人开了口,是个虚弱的粗哑喉咙:“救我。”
万里遥瞬间陷入两难——谁知道外面街上是什么情形?他自己走都是心惊胆战呢,哪有余力再救别人?况且谁知道这人是哪一头的兵?万一是败军一方的,那么他带着这么个败兵往外走,会不会救人不成、再惹火烧身?
万里遥不是刻薄人物,平日里哪里要赈灾,哪里要施舍,只要是找到他的门上来,他总能不多不少的出一笔钱。但他也绝非舍己为人的大慈善家,因为救济灾民不耽误他在家里过好日子,所以他肯捐,但现在他是死里逃生,他害怕,他要回家去,他再没心没肺,也知道自己一天没回家,女儿必定要急疯了。
他决定婉拒对方:“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低语过后,他拔脚挣了挣,发现那手没有要松的意思,于是越发的焦急:“我救不了你,我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家还是两说呢!你松手,咱们各走各的路!”
说完这话,他急了眼,弯腰下去,想要把那黑手拽开,可就在他三拽两拽之间,那人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万里遥甩出一道银光。
银光伴随着“喀哒”一声轻响,万里遥只觉手腕一凉,慌忙抬手去看,他傻了眼:地上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用一副精钢手铐,把他两个人的腕子扣到了一起去。
地上那人被万里遥牵扯着扬起了手,这一牵扯让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是轻而哑,镇定得听不出疼痛来:“劳驾老兄救我一命,在下将来必有重谢。”
第三章 3夜与人俱黑
万里遥快要疯了。
像扛着一件大行李似的,他把那人扛到了肩上。活了四十多年,他还从未扛过这么重的物件,所以刚迈了一步,他就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那手铐真的是精钢打造,锁得严丝合缝,想要挣开,除非是砍下其中一人的手。可他生平就只拿刀切过水果和牛排,所以莫说没刀,有刀他也下不了那个狠手。
本来就有一地死尸绊着他的脚,肩上再压了这么半死不活的一个人,更加让他感觉寸步难行。颤巍巍的喘了一声,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说,你下来,我扶着你走成不成?”
话音落下,他的后脖梗一痛,是有个硬东西顶了上去。他先是不明所以,抬起一只手摸过去,他摸到了一根铁管。
是枪管,这家伙有手枪!
手枪这么一顶,胜过了千言万语。万里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紧牙关,开始前进。
万里遥常年养尊处优,虽然欠缺锻炼,但一直没病没灾,肉体比灵魂更强壮,所以此刻尽管他又怕又累,总觉着自己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然而死去活来的走过了两条街,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得那样,活活累昏过去。
直到他遥遥望见自家的大门了,泪水才适时涌出、迷蒙了他的双眼。
万里遥活着到了家。
万宅静悄悄的一片黑暗,然而所有人都没睡。万家凰干脆就坐在了前院的一间厢房里,瞪着眼睛听门。万里遥刚一拍响门环,她在房内就站起来了。等她快步走到大门口时,守门的张顺已经开了一线大门,放进了万里遥。
万里遥终于到了家,迎面又见了女儿,心里一轻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万家凰先前为他急得要死,如今见他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心里也是一轻松,险些也来了个原地落座。手扶翠屏站稳了,她将脸一板,正是有好心、没好话:“爸爸,您让我说您什么才好?您这一天是跑哪儿去了?您就不想想家里——”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怔,发现万里遥身旁还蜷了一团黑影子:“爸爸,您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人。”万里遥抬起了那只铐着手铐的手,这回真是委屈大了:“大妞儿啊,爸爸这回在外头,遇上坏人了啊!你看看,二话不说就把我和他铐在一起了,硬逼着我救他。我活活的扛了他两条街!可累死我啦!”
万家凰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怨言,想要将父亲劈头盖脸的狠狠埋怨一顿,可冷不防的听了这一段话,她不假思索的调转枪口,要和父亲一致对外。这时候二顺提着灯笼赶过来了,她接过灯笼俯下身去,仔细照耀了地上的那一团黑影子,然而没照耀出什么眉目来,也不知道这人是天然的皮肤黑,还是蹭了一身的灰,总之是黑作一团,鼻子眼睛都找不着,倒是一直微微的起伏着,证明他还有气。
万里遥伸头过来,跟着女儿一起看:“这是晕过去了?刚才还醒着呢。”他伸手去推那黑影子,推了两下猛然收手,火光之下,他低头看,只见自己蹭了满手粘腻的鲜红,原来这人真受了伤,既是个黑影子,也是个血葫芦。
他的哭腔又出来了:“大妞儿,这怎么办?这要是死在咱们家里了,可怎么说得清楚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发现若论娇弱,自己永远比父亲要慢一步,自己这个大小姐还没哭呢,他先哼唧上了。而没有一家主子对着哼唧的道理,父亲既是要哭,自己就得坚强起来。把灯笼交给翠屏,她开了口:“不管他死不死,先得把这手铐打开。张顺,你来翻翻他的身上,看看有没有钥匙。”
张顺答应一声,挽起袖子先去摸那黑影子的胸怀,一边摸一边轻声说道:“大小姐,他穿的这身军装,看着可挺眼熟,好像是原来城里厉司令的兵。那照这么看,厉司令是败了,城里又要来新司令了。”
“谁爱来谁就来吧,横竖与我们没有关系。火车一通,我们就回北京去。”
张顺继续去摸那人腰间的口袋:“大小姐,这地方和北京天津可不一样,天子脚下,乱也乱得有限,这儿可不一样,谁有枪谁就是王,我就怕这仗会打起没完,火车总也不通,那才叫糟糕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先过了眼前再说吧!没有钥匙?”
“没找着。”张顺说完这话,有了新发现:“倒是找着伤了,肚子和大腿都有血。”
万家凰回头吩咐翠屏:“回去找个发夹子过来,要细细长长的。”
翠屏直接从头上拔下了一枚。万家凰把发夹子给了张顺,于是张顺蹲下来,用发夹子去捅那手铐的锁眼,万家凰又让二顺去找锯子,手铐若是撬不开,那就直接上锯子,把它锯开。
结果二顺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