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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
板上扩散出光晕。室内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女子在半明半暗中来回舞动。变幻的舞影把光束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光影交替,如梦如幻。好像每个舞姿都吸足了光的能量,具有震憾心灵的力量。
我屏气凝神,全身神经都被她的舞姿牵动起来。我定定眼睛,想看清她的面容。但舞步快速变化,我始终捕捉不到。
片刻之后,女子移步到光束底下,轻轻扬手缓缓转身,作款款细步。我的眼睛仿佛早晨醒来被猛烈阳光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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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美!
姣好的容颜,嘴唇紧抿。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恰当的时间露出浅浅的笑容。再看女子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的湛蓝的。一股温馨朦胧、来自少年时代的记忆重又潜入我的脑中。
纪美!是纪美吗!?一阵巨大的坍塌感和罔失感灌顶而下,重重袭击我的身心。我退至墙角,仰头闭目,内心激烈起伏。
“澄海,澄海。你别不高兴呀。”
六月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稻田上空充满稻秸秆焚烧的烟雾和焦味。干燥皴裂的泥地,一丛一丛整齐有致的稻茬。
我和母亲发生争执,从家里跑了出来。纪美追上我。我坐在田埂上,一声不响。
父亲!父亲!为什么又是父亲。我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纪美陪我坐在田埂上,不时地安慰我。有时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声音极轻极轻,几乎听不见。
“澄海。”她忽然站立起来,对我微微一笑,“别不开心啊。我给你跳支舞怎样?”
我记不清她给我跳的是什么舞。甚至是不能将之称为舞蹈的。纪美从来没有学习过舞蹈,她只是临时发挥,靠想象和对曾经看过舞蹈场景的记忆,她就那样动作笨拙地在我面前挥动四肢。轻轻扬手,缓缓转身。却给了我那一年最好的心情。抑或是很多很多年。后来,她被稻茬绊倒,我们哈哈大笑。我几近笑得肚子疼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感惋惜和遗憾。像纪美这样的女孩应当是要学会一点舞蹈的。有那么几天时间,我几乎日夜思想,如果纪美能跳上一段优雅的独舞,那该有多好。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她,对她说“你应当学一点舞蹈”,一次都没说出口。她死后,这个想法便永远地成为整个少年时代的憾事。
回过神仔细倾听,练舞房内已无声响,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亦消失。我贴近门缝重新探望,两束圆锥形光束仍亮着,女子却不见踪影。我稍稍往里侧头,看到令人呼吸急促的一幕。
在第二盏光束边缘,女子背对着,徐徐褪下白色芭蕾舞服。修长纤瘦的脊背在光束中闪闪发光。白色胸衣带子如闪电般逼迫眼睛。我的喉咙干涩作响,心头微微摇颤。稍一闭目,纪美的影像便又浮现。
啪!
糟糕!我的一支画笔仓促落地。
“谁?!”女子警觉地猛回过头。
我连笔顾不得捡,拔腿就跑。也不敢多跑,在走廊转角贴墙站住,静观其变。女子没有追出来,她胸口捂着衣服,探出头朝走廊四处望了望,随即关上门。
5
回到宿舍,我几乎是心神不定,魂不守舍。一是为无意的窥视感到不安。二是我久久不能忘记女子的姿影和眼睛。特别是那双眼睛,几乎和纪美的一模一样。清澈、明亮、湛蓝。纵使远远看着,亦能感受到眼睛深处散发的令人伤感和惆怅的气息。还有她的眉毛、鼻子、嘴巴、耳朵,这一个个鲜丽的器官,以及一笑一颦,无不是纪美的影子。睁开眼时,女子在灯束下舞动的姿影化成无数凌乱的碎片,撞击我的眼睛。一旦闭上眼,便是纪美踩着舞步在我脑中翩跹起舞。在这种一睁一闭中,两人的容颜、姿影、笑靥交替出现,使我头痛欲裂。
纪美,是你吗?我在内心深处不断叩问自己。纵使叩问了千百遍,我的眼前仍是发出幽暗光线的台灯,每两秒变幻一幅图片的电脑屏保,散发出浓烈油彩味的调料板,一摞摞令人生厌不知所云的专业书。
这样惆怅地想着,我忽然被一幅不可名状的画面所悸动。我速速架好画板,调转台灯,使其灯束成放射状打在画布上。然后在调料板上挤下土黄和白色颜料。
随着颜料油彩在画 www。qi70。com读家TXT书籍下载
第一章(10)
布上的铺呈,脑中那幅鲜亮的画面逐渐跃然布上。我的心情也变得畅快起来。而唯有拿着画笔,看着画布,我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死去的人也好,时间的流逝也好,青春的惘然也好,都不觉得悲戚。
指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画作基本完成。我伫立在画架前,久久地凝视画面:
六月收割后的水稻田,一地的稻茬,四周升腾稻秸秆焚烧的烟。一个少女身着洁白芭蕾舞裙,在稻田上翩然起舞。
我久久地思考,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画笔几次蠢蠢欲动欲往其上添加油彩,但每次画笔一触近画布就都退缩回来。又觉得什么都没缺少。我始终想不出到底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只好怅怅作罢。
这时,门锁响动,日光灯随即开启。清树进来,身后跟进一个女孩儿。他们看到我和架在走道中间的画架都微微一怔,然后清树开口道:
“给你介绍一下,她是 ”
女孩从清树背后闪出来。看到她,我十分惊愕。她竟是昨日傍晚在地铁站台我喝了她啤酒的女孩。她看到我同样十分惊愕。
“怎么是你呀?”她哧哧笑着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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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昨天 ”我点点头,脸红成一片。
“怎么,你们原来认识?”清树看看她又看看我。
“昨天我 喝错了她的啤酒。”我说。
“喝错了啤酒?”清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继续说:“昨天傍晚在地铁站台,就是刚建好的大学城北站。我在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啤酒。结果放在机柜顶上,忘了拿走 ”
“而我呢,也买了一罐啤酒,和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当我把啤酒放在位置中间时,他以为是他的便拿起了喝。”
“真是这样?”
我点点头,转向女孩:“真是不好意思 ”
清树哈哈大笑:“澄海,你这个糊涂虫!”他转向女孩,“你没有告诉他?”
“没。我让他喝。他看起来好像不开心,我就让他喝吧。我只是在想,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呀。”女孩带笑说。
“那你呢?”清树问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当时她老是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还觉得这个女孩怎么这么没礼貌盯着人看。”
“那后来我拿起啤酒喝,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吧。”女孩笑问。
我点点头。
清树又哈哈大笑:“你们两个!”
我和女孩相互看看,也跟着笑起来。
女孩止住笑,对我说:“我们算是有缘分。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这样有意思。你好,我叫温岚。”
“我叫 ”
“蓝,澄,海。”未等我出口,她抢先说出,“清树已在我面前多次提起你。说你们亲若兄弟。还说你是个厉害人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
说着,她的视线立即落到我那幅油画作品上。
“稻田印象。稻田印象。唔 ”她小声念画作上的落款,然后弯下腰去,左看看,右看看,来回移动步子。
她仍是一身朋克打扮。一件短而窄的女式白衬衣,露出打满铆钉的皮带。一条大兜裤。一双厚底白板鞋。没有昨天那般张扬,但仍个性十足。
“别碰!”
清树大声喝道。温岚伸出手指正要触摸画面。
“嗳,别紧张,你以为我真的会碰啊。只不过忍不住伸出手指来。”她朝我们露齿一笑,问道,“要多久才能干?”
“一般要一个星期才能干透。大晴天的话两三天,如果是阴雨天,比如三四月份的梅雨天,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回答。
“那不是要很小心看护?”
“那不用,只要有地方晾就行。扔在一边即可。”
“那,这两张空床都用来晾画。幸好是两个人住。”清树说。
“你们怎么是两个人住?”温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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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一个得了什么病,老早办了休学手续。另一个没来报到,估计复读去了,非清华北大不上那类。”清树回答,“这样好,反正不想同那班家伙住。”
温岚踮起脚尖朝两张空床看了看。
“还真有不少的画。”
“算不上什么画,只不过是随手涂鸦,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我说。
“比那些接受正规训练的人强多了。”清树拿出一支烟点燃。
“只顾着说话了,我得把它收起来,这儿没地方过路了。” www。qi70。com读家TXT书籍下载
第一章(11)
“这地方是太小了,不如我们到外面租房住。也受不了这里的管理,都大学了,这不准那不准的。二来你有更多的空间画画,又免受别人的打扰。”清树说。
“好啊,在外面住自由。现在不少学生都同居了,不如我们也去吧。”温岚对清树说。
“谁和你同居,我是说和澄海。”
“三个人住也无所谓嘛。”
我摇摇头。“我不想到外面住,这儿挺好。”说罢,我一一收起画布、画架、画具。清树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玩起网络游戏。温岚拿起我放在墙角的画作连续看了几幅。这时清树招呼她:“过来看我玩游戏,别在那里碍手碍脚的。”
晚睡时间到了之后,温岚磨磨蹭蹭不肯离去。清树便留她过夜。我们张罗出其中一张空床给她。
半夜,女子凌乱的舞影入我梦中。她仍轻轻扬手,缓缓转身,微微侧首,对我嫣然一笑。纪美!女子又一次变成纪美。我从梦中惊醒,两手停在半空中。大抵是我想抓住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抓住,只有夜的质流从指缝间无声地流过。
我感觉心脏在无声地跌落,又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流失。整个身体都在分崩离析。我木木地睁着眼睛,定定地凝视夜色中那幅若隐若现的油画。
清树和温岚睡眠发出的声音清晰又绵长。
我再无睡意,怅怅地翻身起床,穿衣,上到天台。
夜幕萧索,暗暗低垂。冬日的空气仿佛凝滞。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困难。内环路的街灯井然有序,一盏一盏落落寡合,沿着公路曲线延伸。
我双手插入裤袋走进栏杆。平日所见树林黑压压一片,俨然一口巨大的枯井,深不见底。一架夜航飞机从天际一边徐徐开来,发出仿佛震彻世界的轰鸣。机灯在漆黑夜空闪烁不止。我闭目倾听。
“澄海,抱抱我。”纪美无助地低声哭泣,赤裸的身体剧烈颤栗。
我义无反顾地揽她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我轻轻把她放落在床上,亲吻她布满泪水的脸颊,摇颤起伏的乳房。她身上每一个受伤、低泣的器官。
那一年,我们十七岁。
她在疼痛、哭泣中呼唤我的名字。我不知道那声音是否来自她内心深处。她所呼唤,所希求的仍是某个男孩。而我只是他的一个延伸,一个可有可无的延伸,或者连延伸都谈不上,仅仅是一个替代物。
可是她的手指留在我肌肤上的触感,她在某一时刻睁眼看我,给我应允、信任的目光,都犹如魂影般徘徊在我脑中,不肯离去。
纪美,你爱过我吗?在冬日凄清的深夜,我再次大声呼喊。纵使千百次呼喊,仍是同样没有回答。
我内心万分酸楚,不禁流下泪来。
“澄海!”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我一惊,以为是纪美叫唤。
“嗳,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